89、89

齐董莲舍不得那个车费钱,也不准杨根去送,放了杨倩一个人走。

临走前,杨根不知道去了哪,家里没有他的身影。

杨倩把东西收好后,站在齐董莲深浅,齐董莲搭着凳子,从柜子顶翻出一个罐子,从罐子里掏了个布包,翻了几翻,最后从那堆钱里,将面额较大的钱全部挑了出来,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最后零零散散凑了个整,八百块,是她的生活费。

学费已经在开学前不久,去镇上的银行存到了学校邮过来的卡里。

杨倩知道,这次,她几乎掏空了半个家。

等她拎着个布袋,准备去县里坐车去市里坐火车的时候,杨根刚从村口回来,看到杨倩后,停下步子,拽住她的胳膊,从口袋里摸出四百块塞给她:“拿着,我看别人都有个手机,你也买个。”

杨倩彼此还不知道,这四张崭新的钱,是哪里来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是卖血。

其实这个时候,卖血已经是不被允许了的,可是杨根不知从哪寻了地方,弄了这四百块。

为了给他女儿弄了手机,他们谁也不知道,在南市,别人用的手机,得在这400后面加个0。

杨倩当时没收这个钱,她兜里揣着东拼西凑的生活费,哪里还能收这个钱,但杨根大有她不收,就不放她走的架势。

杨根把钱塞进她兜里,嘱咐了几句:“在宿舍,多做点事,别讨室友的烦。”

杨倩点头,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小渔村。

他的父亲,在村口,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突然抹了把泪。

终于,还是把她送出去了,他没这个本事,至少他女儿还有。

杨倩抵达南市的时候,正是凌晨,站外没有公车,杨倩拎着布袋,站在公交站台旁看着那块牌子,手划过站牌上的字,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学校的站名。

九月的凌晨,南市,有些凉,但她感觉得不到冷,她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这里是南市,她将拥有新的生活。

她在公交车等了半个早上,坐上了首班车,去学校的车,等她坐着公车,摇摇晃晃地抵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

学校的大门很大气,每一处地方都很干净,明亮而又齐整,她站在门口,愣了许久,觉得有些失真,直到有迎新的学长上来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杨倩看着上来的学长,脸倏的红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说完这句话,拎着手里的布袋,落荒而逃,身后人调侃的声音,钻进她的耳中。

“吃瘪了吧,笑脸相迎,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你。”

那学长似乎极力想摆脱什么,声音很大的反驳:“瞎说什么,要不是看她像新生,谁愿意搭理她,穿得个假耐克,一股子穷酸味。”

杨倩原本一颗滚烫的心,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一晚上没睡的困顿袭来,她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

她只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干净的男孩子,这样温柔的男孩子,不知道应该怎么相处罢了。

村里的那些男孩或男人,都是粗鲁的,身上有泥泞伴随着鱼腥味,不像这里的每个人,穿着干净的衣服,落落大方。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为了开学,存学费那天,杨根特意给她买的新衣服,听摊上的人说,还什么品牌货,城里的人都爱穿。

假的?不就是件衣服吗?能穿就行了,还分什么真假吗?

她不懂,这南市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杨倩从进大学的第一天,就开始出丑。

学校太大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去哪里,身边的人背都挺得很直,声音洪亮的交谈着。

而她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身上似乎泛着一股馊味,头发隐约传来腥味。

等她磕磕绊绊地报道玩,找到宿舍楼,她要上厕所的感觉已经憋了许久。

她站在门外,看了看门牌存,冲了进去,寝室里是四人寝,已经有另一个女生在,她的父母正在帮她铺床,听到动静原本在擦床和整理行李箱的中年男女抬头,坐在床边扇风的年轻女孩也转过脸,看向门口。

杨倩愣住,手里拽着布袋的手紧了紧,她舔了舔唇,开口:“你们好。”

声音竟有种说不出口的拘谨。

中年女人原本弯着的腰直起来,走向门口:“是我们小可的室友吧,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啊,我们小可给我们惯坏了,你们要多担待。”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隔得远远的都能闻到香味,杨倩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嘴唇嚅动:“好...”

大概是见她有些憨,不擅与人交谈的样子,女人冲她笑笑,走回床位上,拍了男人一张:“来给女儿套床被子。”

原本坐着的女孩,突然起身:“这么热,不用套了。”

“怎么不用,盖着肚子,不然到时候着凉,又上吐下泻的。”

女孩在女人的念叨下,瘪了瘪嘴,却没有再开口抬杠。

杨倩突然心生羡慕,原来与父母的相处关系还可以这样,她突然很想杨根,很想很想。

肚子间传来痛意,宿舍是上床下桌,她选了个位置,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地上,眼神在房间里扫了一圈,进了厕所。

上完厕所后,杨倩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仿佛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冲水。

小渔村用的是那种老式厕所,不需要冲的,她愣愣地站了会,厕所里空荡荡的,也没有水桶,她没得法子,只得打开水龙头,水溅到地上,弹到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上。

门口有人敲门,声音很大:“里面的人好了吗?”

杨倩被惊到,急忙关掉厕所的水,匆匆走出去:“好了。”

出声的是个脸生的女孩儿,应当是新室友,杨倩这么想。

女孩多看了她两眼,进了厕所,看到厕所后,回头又望了眼杨倩,没说话,当着她的面摁了冲水的按钮,杨倩脸如同火烧般,原来是这样的。

她站在门口,突然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放了,门被用力的关上,

杨倩出了会神,走到床边,坐在下面的椅子上,指尖划过桌面,真好啊,她能拥有一张自己的课桌了。

她没能想过,这天发生的事,会被之后的室友当成笑话讲。

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那些她以为崭新却被人嫌弃的衣服;没有垫被,直接铺着凉席的床板;还有脚下那双穿了太久太久的球鞋,都在彰显她与别人的不同。

开学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能融入宿舍那个小小的团子。

她们说的电视,她没追过;她们喜欢的明星,她不知道是谁;她们说的零食,她没吃过;她们谈论的地方,她没去过。

好在她也不在意,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她满十八岁了,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勤工俭学这几个字,她上了心,在学校外找了份兼职,工作很辛苦,每天要到晚上十一点,周末甚至需要通宵,可是却是周围工资最多的,每个月两千五,这于她而言,是一笔巨款,她需要这笔钱,自然不会计较这份工作将占用自己多少时间。

她除了上课,就是打工,和寝室里的人越来越疏远,也就不知道别人在寝室是如何编排她的。

如果那天,没有提早回去,也许就不会听到了,只要没听到,她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上帝好像不眷顾她。

第一次领到工资的时候,杨倩拽着手上那二十五张红色的钱,突然有了一种欣慰的感觉。

她开学的时候,为了省钱,只买了一床凉席,一袭薄被,店里最便宜的,甚至连枕头都没买上一个,就这样也熬了过来。

她揣着钱,给村里有电话的人家里去了电话,她想找陈根,告诉他,她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邻居挂断电话去喊人,杨倩就站在电话亭,等着邻居回电,她想着给杨根买一个手机,她看到寝室里的女孩用的智能机了,可以对视频,她觉得自己需要给杨根买上一个,这样方便他们以后联系。

电话过了一刻钟,才回播过来,听到杨根的声音的时候,她很开心,她告诉他:她能赚钱了,她一切都好,不要太担心。

杨根也在电话那头碎碎念:要跟室友处好关系,多在寝室做些事...

挂断电话后,杨倩想了许久,去超市买了零食,这是开学以来,她第一次奢侈,她打算请寝室的其他女孩吃东西。

等她拎着袋子,走到宿舍门口时,门是虚掩着的,她刚打算推门,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来,她在厕所里面,厕所都没冲干净,真是恶心!”

杨倩伸出的手,顿在了空气中,里面的人,嘴里谈论的人是她,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

里面有笑声传来,钻进杨倩的耳朵里。

“土得要死,普通话又说不清楚,晚上睡觉还打呼,真的,我睡她隔壁床,真的要烦死了。”另一个声音传来,紧接着有人特意学着她的声调说了什么,里面哄笑一片。

“别说,每天早上把寝室还整理得干干净净,主动帮我们带饭,这讨好的意味也太明显了吧!”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呗!大家苦惯了吧!”

杨倩站在门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土吗?

这不是她最好的衣服,不是她最好的鞋子吗?

打呼噜也是罪吗?土也是罪吗?

其实穷才是原罪吧!

接近二十岁的姑娘,最该像花儿一样绽放,她们初初离开象牙塔,对什么都抱有渴望,又对任何不美好的事物,投去嫌弃的目光。

她们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语,会怎样伤害别人,她们只遵循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最单纯却也最伤人。

杨倩被人嫌弃了,因为自己的格格不入,因为自己的贫穷,她被人排斥在了屋里这个小世界里。

她没想过屋内的人会喜欢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她成了她们口中的谈资呢?

她拎着那袋零食下了楼,一个人坐在学校的湖边,看着黑漆漆的湖面,心底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她拆了一包巧克力,塞进嘴里,甜的,里面还有什么脆脆的,真好吃。

杨根和齐董莲一定没有吃过,她吃了一口就停下了动作,给他们寄回去吧,他们肯定舍不得买,但是真好吃啊。

到时候和手机一起寄回去吧。

她在湖边坐了很久很久,才拎着那袋零食回去,宿舍里的座谈会应当是已经结束了,她们各自在忙活自己的事情:刷电影;护肤或者做瑜伽。

见到杨倩回来,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没有人愿意开口和杨倩说话。

杨倩深呼吸了口气,她把购物袋捏紧,换上一个笑容:“我买了零食,你们要吃吗?”

她还是问了出来,即使她听到了那些话,可是杨根说,要跟室友处好关系。

“不用了,刷牙了。”

“这么晚了,就不吃了。”

“就是,你自己留着吃呗,这还是第一次见你买零食,你就自己留着尝尝鲜吧!”

最后一个人的话说的并不好听,杨倩没说话,把零食塞进自己的柜子里,又拿出一套衣服,进了浴室,准备洗澡。

她进去以后,宿舍又热闹起来。

“王可,你最后那句话也太刚了吧。”

“不是事实吗?再说怕什么,受不了就去找老师调寝室啊,我还不想跟她住呢。”王可的话里,满是不在乎。

他们没有避讳什么,杨倩听到了,却又只能装作不知道。

真的调寝室吗?还是冲出去,正面吵架,她都没有这份勇气。

这么多年,齐董莲说的更难听的话,都忍受下来了,怕什么,四年,很快的,总会过去的。

没必要叫杨根白白担心,所有的不幸,总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最难过的莫过于:她相信一切都会变好,而你却提前预知了她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