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萧丞默默的晒着渔网。萧丞的叔叔坐在不远处包鱼皮鼓:“你不能上船。”
萧丞不做声,低着头将渔网上的海草往下摘。
“你想要啥,叔给你带回来。渔船不是小娃娃能上的,莫要胡闹。小小年纪,也不要讲瞎话,那大海怪和你没有关系。”
萧丞继续默不作声,白天的时候,大家并不相信他的话,他本想着晚上和萧丞的叔叔好好说说,但是萧丞的叔叔堵死了所有的话口。他知道萧丞的叔叔的脾气,自己吃亏就吃了,只要不得罪别人就成。
萧丞的叔叔的声音传来:“等我手上这个鱼皮鼓包好,就给你包一个。乖乖在家等渔船回航。”
“回航以后,榆钱儿也差不多能摘了,叔叔给你煮榆钱菽粟。”
萧丞抬起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老榆树,不知道多少年头了,榆树上头会结榆树钱儿,那是穷人家的好东西,摘下来和菽粟放在一起煮,有股子清香,比撅出来的苦菜好吃的多。只是菽粟也不便宜,平日里吃的麦麸更多些。
榆树钱还能用海水泡起来,做咸菜吃。只是海家渡就萧丞的叔叔家院子里有这么一颗大榆树,萧丞的叔叔热心肠,结了榆树钱都要分给全村儿人,自己家平日里,舍不得吃。
萧丞心里憋闷,低声问:“那小男娃子能做什么?”
萧丞的叔叔低声说:“先活着,活好了,等着成家。”
萧丞心里跟塞了棉花似的,用力的扯了一下挂在渔网上的海草,渔网被扯破了一块。
萧丞的叔叔叹了口气,一张沧桑的脸看过去:“萧丞,各人有各命,泥鳅就得活在泥里,蝤蛑就得活在石头缝缝里,叔只希望你以后嫁个好人家,安稳度日。”
萧丞低声说:“明天我要去镇上。”
萧丞的叔叔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你一个娃子,去镇上做什么?”
萧丞气鼓鼓的不说话,萧丞的叔叔也没在问:“我陪你去。”
萧丞转身进了屋子,远远丢下一句:“不用”
当晚,萧丞一夜没睡,天还没亮,抹黑起了床,拿出自己珍藏的半吊铜钱,悄悄的开门走进了夜色。
萧丞离开以后,躺在炕上的萧丞的叔叔睁开了眼睛,看着木门,久久没有挪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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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萧丞第一次见到没有千坞集的坞镇,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不少,周围卖糖人的,卖干果的,琳琅满目,各式各样。萧丞并没有被吸引,径自向鲍家鱼肆的方向跑。
萧丞的叔叔说得对,泥鳅就得活在泥里,他得先吃饱饭,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太遥远。
没多久,萧丞停在了一家中药铺前面,他掂了掂自己手里的铜钱,进了药铺。
进入药铺,萧丞就呆了一呆,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白色中衣,外罩浅灰色的薄纱罩衫,萧丞从未见过这样的衣衫,仿佛是天上的雾霭织成的。又有些像算袋鱼里的白肉,细嫩鲜滑。好像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萧丞不听使唤的走过去,就拉住了袖子上的薄纱,入手好像有很多细嫩的小颗粒在跳动。轻的仿佛没有重量,这少年是神仙吗,怎的会穿如此好看的衣服。
萧丞正想着,忽然一声呵斥传来:“哪来的野丫头,你做什么?”
萧丞一个激灵,连忙松手,惊慌抬眼,就看到少年面目清秀,两道浓眉斜插入鬓发,但是眉宇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着。此时,少年脸色微微苍白,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悦。
在少年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绸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丝轻蔑。
萧丞立刻清醒过来,心中懊恼自己的手不听使唤,脸上却从容起来。
“外衫上沾了灰,平白污了这么好看的衣裳,便伸手帮他捻干净。”萧丞仰着头,一双丹凤眼平静的看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张口还欲说什么,少年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算了,曹轩叔,正事要紧。”
那中年人恭敬的退后一步。两人拿着好些个药包离开了。
萧丞走到柜台前面,他的个头刚刚到柜台。
“老板,来六份木槿,七份黑蚁。”萧丞脆生生的说。
药铺老板诧异的望着萧丞:“小男娃子,你是谁家的娃娃,怎的自己来买这些?”
萧丞想了想:“陆怀寒您听过吗?”
药铺老板呆了一呆,立刻笑眯眯的道:“是陆解元家的人啊,那小男娃子,你可知道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莫要买错了哟。”
萧丞认真点点头:“木槿安神,致人昏睡,黑蚁麻痹镇痛,陆少爷日日用功读书,夜里不能安眠,还染了头痛病,便来买这两种药材,给他调养身体。”
药铺老板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给您称药。”
萧丞接过药铺老板递来的药包,刚要离开,转身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抬起头,就看到了陆怀寒那双熟悉的眼睛。陆怀寒看到萧丞,面露惊喜:“萧丞,你怎么来……”
话音未落,脚上就被萧丞重重的跺了一脚,陆怀寒抬起头,就看到身后药铺老板疑惑的眼神,萧丞低声说:“书童。”
陆怀寒露出笑眯眯的表情,低下头在萧丞耳边低声道:“人情我记下了,到我家跟着我就算两清。”
萧丞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只见陆怀寒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你这小书童,让你出来买药这么久,还要我亲自领你回去。”
陆怀寒说完,对着药铺老板拱拱手,药铺老板连忙慌乱的回礼,陆怀寒牵着萧丞就将他领出了药铺,两人到了附近的巷子里,见往来没有人,萧丞连忙甩开了陆怀寒的手。
“这一次你帮了我,我记下了。”
萧丞说完,转身便要离开,陆怀寒却一把拉住了他:“你都打着我的名号,买了些什么药材?”
萧丞低声说:“你用功读书,染了头疼病,买了些安神和止痛的草药。”
陆怀寒看着萧丞怀里一连串的药包,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这些剂量,怕是会迷晕一群大黄牛,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话说那些身上有功夫的,不敢说移山填海,但是杀些人,却没人敢管,这些药材根本不够看,你不要仗着小聪明去惹了麻烦。”
萧丞低头想了想,他抬起头,一双丹凤眼望着陆怀寒:“没错,既然已经借了你的名号,再用一下你的人。”
陆怀寒听了笑眯眯的道:“男娃子吩咐,莫敢不从,别说是借,你就算要了我的人,我也心甘情愿。”
萧丞一脚狠狠跺在陆怀寒脚面上,陆怀寒却哈哈大笑。
“如果是六头牛绑在一起那么大的怪物,用什么东西能钳制住?”
陆怀寒呆了一呆,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有六头牛那么大的怪物?”
话音刚落,头顶隐隐传来阵阵闷雷声。
萧丞没说话,固执的看着他,陆怀寒只能说道:“用涂了桐油的绳子,绑上九环扣,只要不用火烧,几乎什么东西都挣不断,也走不脱。”
萧丞点点头:“那你来弄,两天后送去我家,还是那句话,人情我记下。”
萧丞转身便跑开,留下陆怀寒笑眯眯的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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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丞抱着满怀的药材,往海家渡赶,闷雷声越发密集。萧丞加快了脚程,天气还是阴暗下来,乌云罩顶。萧丞只感觉脚上一阵阵的疼,他低下头,就看到草鞋下面不知道何时,磨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洞,脚底板已经磨出红色的血痕。
他又抬起头望了望天上,周围的湿气越发的重了,怀里的草药淋不得雨。萧丞转头向不远处林子里的岔路走去。
不远处出现一座破旧院落,这是萧丞之前和萧丞的叔叔赶集,路过这里意外发现的,这个时候正巧可以避一避雨。
这个时候,天上的雨点开始砸下来,萧丞跑着钻进院子,看了看怀里的草药,还好,草药没有淋湿,不然损了药性就白花铜板了。
萧丞进了木屋,打算暂时避一避,刚刚走进木屋,他就呆了一呆。一把刀横在了他的颈间。
萧丞不敢回头,也不敢看是谁,脖子上冰冷的触觉让他通体冰凉。
“我没见你们样貌,你们这样杀人灭口,不讲道理。”萧丞低声说。
后面的人无动于衷,萧丞也不再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下来。
过了半晌,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只是个小男娃子。”
身后的人方才放下刀,萧丞伸手抹了抹裤子,抹掉手上的冷汗,面色平静的转身,在他身后,拿到架在他脖子的上,是那位白天在药铺呵斥他的中年男人曹轩叔。而不远处,站着那位少年公子。
只是,少年公子此时脸色异样苍白,嘴角泛红,纱衣上隐隐有几分血迹。地上还摆着一副新的泥炉药罐子,正煮着药。
曹轩叔谨慎的盯着萧丞:“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们?”
萧丞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答非所问的看着少年公子的衣衫:“你衣服脏了。”
少年公子突然轻笑了两声:“我受了伤你好像看不见,一直盯着我的衣裳。为什么?”
萧丞想了想:“人命不值钱,衣裳值钱。”
曹轩叔听完,面露怒色:“你的命不值钱,但我家公子的命,非常值钱。”
萧丞想了想,忽然说:“你和少东家一样。”
曹轩叔听了为之气结,自己家公子何等尊贵,怎么会跟什么东家比?
少年公子也不气,只是轻笑着问:“哦?”
萧丞越发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就低声说:“人命本就不值钱,值钱的是少东家的身份,所以,你应该和少东家一样。”
曹轩叔呵道:“大胆,你这乡野娃娃……”
面对曹轩叔的呵斥,少年公子却摆了摆手,曹轩叔只能忍住不说。少年公子认真的想了想,忽然问萧丞:“你叫什么名字?”
“萧丞。”
少年公子点点头,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旁边的曹轩叔连忙从地上拿起药罐子,倒了满满一罐盖,递给公子。
公子接过药,刚要喝下,萧丞没做声,走到跟前,伸手一拍,满满一罐盖的药汤撒了一地。
曹轩叔眼神一冷,盯着萧丞。
萧丞只感觉周围一股冷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先前在药铺里,还有在门口,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公子眼神也深邃了几分,盯着萧丞,一语不发。周围的气氛瞬间仿佛凝固了。
萧丞抬起头,强忍着寒意,直视少年公子:“你伤了肺腑,这药喝下去,遇到寒凉天气,会发作的更厉害。”
曹轩叔眼睛微微眯起来:“这药就是治肺腑的。”
“这里头有一味天脚板,是凉性的,现在是祛热止痛,不过久了,趁着伤时,寒入肺腑,会落下病根。”
萧丞说完,就感觉周围寒意渐褪,周围又如平常一般。
少年公子诧异的看着萧丞:“你会诊病下药?”
萧丞摇摇头:“我会练毒,但是老瞎子说过,是药三分毒,药理、毒理相通。”
少年公子突然敛了肃容,轻笑两声:“那你来给我诊诊病,我这里有好些从药铺买的药,你瞧一瞧,帮我煎两幅药。”
萧丞上下打量公子一圈:“你的衣服,鞋子,还有一碗面。”
少年公子愣了一愣,饶有兴趣的问:“人家都会想办法要银子,你怎的只要我的衣服、鞋,还有一碗面?”
萧丞眼神平静的看着他。
“银钱对穷人家来说,会招灾。”
少年公子看了一眼萧丞脚上的破旧草鞋,又隐隐看到他走过的地方,泛着红痕。眼神微微有了些变化。
“好,照你说的做。”
曹轩叔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双新靴,一件罩衫。递给萧丞。
少年公子说:“面,等我病好了,定是请你吃的。”
萧丞沉默半晌,指了指少年公子:“我要你身上这件。”
少年公子虽然略有诧异,还是脱下罩衫递给萧丞,又将新罩衫穿了起来。
萧丞接过罩衫,点点头,没在说什么,在一堆药材里翻找了一下,便找出了一包生姜。递给曹轩叔。
“把这个加进他的药里,重新煎一下,三碗水煎成一碗。”
曹轩叔接过生姜,看了少年公子一眼,公子闭上了眼睛,曹轩叔低下头,煎药去了。
萧丞抱着纱衣,又将新鞋一并抱在怀里,躲到了屋子的角落坐了下来。
“你既得了新鞋,为何不穿?”
萧丞看了他一眼,没言语。说了也没用,就像东家永远不会知道,海家渡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儿。
萧丞抬头看着窗沿,外面的雨偶尔打进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萧丞忽的想起陆怀寒教过他的一句书本上的话:“不可与夏虫语冰。”
现在想来,这话原是这个意思。果然,读了书以后,很多道理,触景之下,瞬间明悟。看来,果然还是要读书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昨夜整夜未眠,加上天没亮就赶去了坞镇,这一路奔忙难免疲惫。没多久,萧丞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等萧丞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了西边,雨也停了,外面湿润的泥土混着青草味儿。屋子里的曹轩叔和那少年公子,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了,桌子上还放了些什么东西。
萧丞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看到桌子上裹着一个布包,包里头有很多草药,想来这两个人不通药理,就买了很多用不上的药,眼下也就都留在这里了。
既是不用铜板的药,自然不能丢,萧丞连忙去裹紧包裹,忽然,从里面滚出了个什么东西。萧丞低头一瞧,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袋子是缎子做的,摸上去滑滑的,萧丞以前从没摸过这种质地的荷包,心中喜欢。
摸了半天,才想起打开袋子,袋子里有一些散碎银子,还有一吊铜板。
上面还带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萧丞认的不多,但是认出了坞镇面摊上面,都会挂着的幌,这一个“面”字,他是认得的。
想来,这公子两人是有事先走了,给他留下了一些银钱,请他吃面的。
萧丞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钱,银子他见过,但是没摸过,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算术,但是那两吊铜钱,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萧丞数了又数,这一吊钱居然足足有一千个铜板。
萧丞呆呆的坐在那里,平日里在集市上,他见萧丞的叔叔卖鱼,鲍家鱼肆的老板,每次给萧丞的叔叔算钱,都是按吊钱算的。一吊钱大概也就500到600个铜板。具体多少,还要看老板高兴不高兴。
不过这些个铜板,给海家渡的人们分一分,有不幸出海遭了难,没回来的,在给置办一副发送,给高堂亲眷留点钱,真正到手的,也不过每人20文左右。
而萧丞手里这一吊钱,足足一千铜板,还不算那些散碎银子。萧丞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想了想,无非也就是些破铜烂铁,又不能吃。若是拿回家去,给村子里的人们分掉,是不是他们就不用出海了?
不出海就遇不到鲛鲨,那大家的命也都保住了。这样想着,萧丞背起包裹,匆忙的往海家渡赶去。
日头快要落山了,夜路并不好走,怕是脚上又会多几个血泡。疼一点倒是不打紧,但是因为脚伤溃烂,下不了地,可就误了事。
尽管如此,远远看到破草屋的时候,也是月光罩顶了。萧丞将衣服和碎银,埋在院子里的老榆树底下,连同自己剩下的铜钱,一并埋了下去,只留下那一整吊铜钱,往村子深处走去。
每走到一家门口,就把铜钱放在窗台上头,每家20文。足抵得上一两次出海的收成,一路走下去,很快手头越来越轻。到了张家嫂子家门口,萧丞沉默了一会儿,将50文铜板挂在窗沿上头。
萧丞转过身,看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大海。萧丞的叔叔说,葬身海里的渔子,会保护出海的人无灾无难,可是张家嫂子,谁来保护?
屋子里,萧丞的叔叔坐在破木桌子前打盹,萧丞轻手轻脚的来到炕沿,拿出100枚铜钱,放进萧丞的叔叔的枕头里,又轻手轻脚的缝好枕头,这才上了炕。
萧丞躺在炕上,很快就睡死过去。这时候,萧丞的叔叔轻轻站起身,伸手摸了摸枕头里头,入手就是一串铜钱的分量,萧丞的叔叔看着睡的正香的萧丞,半晌无言。
天还没亮,海家渡却热闹起来,这么热闹的日子,除了出海的时候,还有渔船回航,几乎没有过,连过年都没有。要是在镇上,每逢过年,还能听到富人家的府里头放鞭炮的声响,但是穷人家没资格过年。
萧丞起床就看到,萧丞的叔叔已经不在屋子里头了,桌子上放着一碗煮好的谷糠和麸皮,他趿着草鞋走出去,就看到海边呜呜泱泱跪了很多人,几乎所有海家渡能站着的人,都在对着大海跪拜磕头。
“谢谢海龙王给赏钱。”
“海龙王大恩,还记得我们这些苦人家。”
“求海龙王保佑我们的收成。”
萧丞的叔叔站在不远处,一语不发。跪拜的人站起身,激动的跟萧丞的叔叔招呼,说海龙王给了银钱,这是海龙王在救我们。
萧丞的叔叔笑着,应承着,连连点头称是。
萧丞转身回了屋,坐在桌子前吃起了麦麸菽粟,没多久,门口多了一片阴影,萧丞也不抬头,端着空碗舀水去冲。
“你去镇上干啥?”
萧丞不做声,半晌,才开口道:“龙王爷给了铜板,可以不出海了。”
萧丞的叔叔叹了口气:“不出海,铜板花完了,吃什么?”
萧丞的手僵了一僵:“至少,这一次不用出海了。”
萧丞的叔叔看着外面的大海:“日子,没有旱涝保收的过法儿,活着,也不能得过且过。”
萧丞心里好像被扎了一样,萧丞的叔叔还是要出海,要是遇到大海怪,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萧丞的叔叔?他气呼呼的站起身,把碗丢在了水桶里,转身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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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丞坐在炕沿上,张家嫂子把热水递给他。
“嫂子,海龙王给了铜板,为啥非要出海。”
张家嫂子强扯出一丝笑意,伸手拍了拍他:“以后你也莫叫我什么嫂子,你知道我叫李织娥,你就像我没出嫁之前一样唤我。”
萧丞伸出小手,悄悄握住另一双冰冷的手。低唤了一声:“织娥姐。”
李织娥温柔的笑了笑,拍拍萧丞的脑袋
“不出海吃什么呢?龙王爷不会每日撒铜板,日子还得过啊。”
萧丞蔫着脸:“出海若是回不来,那别人的日子还要不要过……”
萧丞话音刚落,表情立刻僵了一僵。立刻抬头看向李织娥。一时间,心里痛骂自己,嘴巴没个遮掩。
李织娥眼睛里有泪花,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放着的木头牌位,那是张家哥哥的灵位。
“嫁他的时候,想的是一辈子。没想到老天爷不成全,一辈子变成了一年。”
萧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听着李织娥聊起那些和张家哥哥苦中作乐的日子。聊到日近黄昏。
萧丞想着,和织娥姐的事儿比起来,自己那点小事屁都算不上。若是没有萧丞的叔叔给的海环,织娥姐怕是以后都要饿肚子。这世上,哪里还有比饿肚子更大的事呢?
天还没亮,海家渡的滩涂上已经人声鼎沸。滩涂旁边一块大礁石上,也已经摆上了供桌。
说是供桌,其实就是几块木头板子钉起来的架子,盖上红布,遮住那些残破。桌子上供着菽粟,放着香炉,香炉里是三根粗香。
这种粗香大概有成年男子手指粗细,是渔子们出海前用的祭海香,也称“龙头香”。
陈家萧丞的叔叔站在供桌前,对着下面海家渡几十口老小,高声吆喝:“敬禀龙王,海家渡渔子,感长海之恩,祈风调雨顺,鱼虾满仓。”
下面人群的声音昂然嘹亮,声震纵海湾。
“感长海之恩,祈风调雨顺,鱼虾满仓——”
话音落,海家渡众人跪倒在地,行大礼。
远处的日头隐隐露出了光,陈家萧丞的叔叔站起身,高声大喝:“时辰到,请龙头香上船——”
陈家萧丞的叔叔说完,鱼皮鼓的声音响彻海家渡,“咚咚咚咚”的鼓声,好像敲到人心坎里。鼓声中,年龄最大的刘老头子,缓步走向香案,他双手捧起香炉,高举过顶,低着头走在前面,一步一步向大船上步去。
请龙头香上了船,香头上的烟气飘向哪个方向,哪个方向便是龙头所指,这是海龙王给船指明了方向。
打着赤膊,披着蓑衣的渔子们,一步一步的跟在刘老头子身后,一时间,偌大的滩涂上,除了深沉的鼓声之外,再无声响。大家屏住气息,直到龙头香安稳的坐落在船舱里头。
陈家萧丞的叔叔声音高昂的喊:“渔子出航——”
众渔子卸去了肃穆,纷纷站在船头,和亲眷高堂挥手致别。
萧丞的叔叔混在渔子们中间,远远的看着岸上,那里有人笑,有人哭。他的眼睛扫了一大圈,也没有见到那抹瘦小的身影,只能长叹一口气。转身回了船舱。
应陈家萧丞的叔叔的差遣,萧丞的叔叔的任务是巡视着大船上的各个地方,要看看渔网够不够,干粮有没有放好,鱼舱里头的水是不是充足。这些都关系着渔子的生计,能不能安全回航。这是大事儿,马虎不得。
看了一眼木船里的鱼舱,远行捕鱼,大船里都有一口木头舱,舱里头放满了海水,为的是那些捕上来的鱼,可以养在里头,这样回了航,很多鱼都还活着,能卖个好价钱。
萧丞的叔叔微微皱了皱眉,这一次鱼舱里的水,似乎放的比以往都多了些,都满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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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丞闷在鱼舱里头,感受到船在摇晃,自幼在海边长大,水性自是不差的,可是在这臭闷闷的地方憋了这么久,也险些遭不住,脑子一阵一阵的晕眩。听着外头没了脚步声,这才探出头来,喘两口气,又赶忙沉下去,憋住了。
几次以后,胆子渐渐大起来,想来没什么人注意这鱼舱。萧丞从鱼舱里探出了头,拖着湿哒哒的衣服走出来,可是还没等说话,抬起头就看到一张圆脸儿面对着自己,满脸惊愕,瞪着一双眼看着自己。
正是第二次出海的陈家小哥。
陈家小哥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十五六岁,话也不多。没上船之前,就一直听刘老头子教他出海的道理,规矩和忌讳。小娃娃不能上船,那是忌讳里的重中之重。
可是他怎的想到,第二次出海就遇到了这种事,一时间指着萧丞,“你,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萧丞脸色倒是平静,躲得了一时,也不可能一直躲下去。
“陈家小哥,船到哪儿了?”
陈家小哥呆了一呆,下意识的说:“有不少距离了……”
萧丞点点头,忽然又跟了一句:“你们的规矩里,有没有说出海不能空返回航?”
陈家小哥呆呆的摇摇头:“没,没有,但是吉时出船,是龙王爷的规矩,既然出了,不到时辰就不能回航。”
萧丞想了想,这样子,就算萧丞的叔叔发现他在船上,怕是也没办法赶走他了。只是要编造一套什么说辞,这不好想。
萧丞正想着,就听到陈家小哥忽然发出“啊——”的一声怪叫。
紧接着,他惊慌失措见鬼一样就冲出了水舱,萧丞没做声,查看自己藏在旁边箱子下头的包裹,还好,东西都还在。
萧丞刚把包裹塞回去,就听到甲板上纷纷乱乱的脚步声接踵而至,抬起头,舱门口堆满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与萧丞面面相对。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刘老头子扯着嗓子喊道:“老观头,你滚过来。”
很快,萧丞的叔叔从外面挤了进来,看到了萧丞,面容惊怒,一时竟哑然。
萧丞面色平静,站在那里,一语不发。衣服上的水还在湿哒哒的往下落。
“老观头,你看看,这就是你家娃子做的好事。”
刘老头子瞪着眼睛,颤着声音指着萧丞:“你这混娃子,老祖宗的规矩,自古小娃娃不登船啊——”
刘老头子的话好像一根引线,顿时点燃了所有人。整艘船好像都炸起来了。
“萧丞,你这样会惹怒龙王爷的。”
“你这样不守规矩,会给渔船遭灾的。”
“这可咋个办,已经出航了,回不去了啊……”
甚至有些人,已经在甲板上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念着龙王爷恕罪。只有萧丞依旧一语不发,静静的站在那里。
刘老头子哑着声音道:“安静,安静。”
周围都安静下来,大家看着刘老头子,刘老头子看了一眼萧丞的叔叔。
“你说咋个办?”
萧丞的叔叔脸色沉寂下来,不出声。
刘老头子走到萧丞的叔叔跟前,面色沉痛的说:“按着渔子的规矩,小娃娃不能登船,这是忌讳。出航的吉时也已经过了,船是不能调头回航的,为了一个孩娃子,我们大难临头了。”
萧丞的叔叔没说话
刘老头子叹了口气:“老观呐,听说这孩子是你一吊钱买回来的。你也别怪老刘我心狠,要知道,马帮马头,漕运漕官,我是这渔民的领头人,我也不好干。按规矩来说,这孩娃子是你家的,你就该和他一起受罚。”
萧丞的叔叔继续闷着,低着头,像个犯错误的小孩。
刘老头子继续道:“念在平日里,你给村子里卖鱼的功德,这一次就把你摘出去,我会跟大伙说,这次出航鱼货的收成,我做主,你拿大头,攒攒钱,在重新买个闺女。至于这娃子……诶,扔到海里,平了海龙王的怒火吧,咱都是靠海吃饭的苦命人,开罪不起海王龙。”
萧丞听了刘老头子的话,心里一紧,不过面上却没动声色,只是抬眼望着萧丞的叔叔。
萧丞的叔叔的手紧紧攥住了裤子,脸色有些苍白。
刘老头子似不忍在看,拍了拍旁边两个同村的青壮,那两人脸色为难的来到萧丞面前。
“萧丞,你别怪俺和俺哥,实在是我们还有家里人要养活,得罪不起龙王爷。”
说完,两人就要伸手去架萧丞,萧丞用力去挣,却怎的也挣不开,他一路被架到了甲板上。到了甲板上,他就呆住了。他第一次在船上看大海,四周一片蔚蓝,一望无际。海面闪着金灿灿的光。全无往日的漆黑神秘。
刘老头子对身后的渔民们大声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四周安静下来。
“咱们靠龙王爷吃饭,这娃子坏了龙王爷的规矩,我也不想害他一条命,可是没法子。咱们穷人,命不值钱。都是希望大家有龙王爷护着,有个好收成。”
下面的渔子们都高声应和着,萧丞被两个青壮年推到甲板边上,脚底下就是海水。
“孩子,你好生的去吧,这一世你没投好胎,下辈子托生个富贵人家。”
刘老头子一脸悲切,挥了挥手,那俩青年就把萧丞往下头推,萧丞只感觉一阵晕眩,脚下一趔趄,人就往下一头扎下去,天旋地转,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住了他,将他往上用力一扯,萧丞就回到甲板上。
还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就看到萧丞的叔叔在自己眼前。
萧丞的叔叔猛的推开两个青壮,将萧丞挡在身后。大家愕然的看着萧丞的叔叔。萧丞也惊呆了。
萧丞的叔叔“噗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
刘老头子愣了:“老观,你,你这是干什么?”
萧丞的叔叔“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众人彻底安静下来。
“今儿,是我老观没管好这娃子,给各位添麻烦了,这件事,所带来的所有后果,我代替他承担。”此话一出,众人面色震惊的看着眼前的黑脸儿汉子,连萧丞都察觉到了不寻常,他呆呆的看着萧丞的叔叔,就好像所有人以前都不认识他,今日初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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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或许是萧丞叔叔的那番话真的有了用处,所有的相亲们也不再为难他了,不论怎么说,在当时,萧丞的叔叔在那个时代,还是很有一点排面的。
那一次的那件事情,也就随着萧丞叔叔的发话,盖过去了。
但是,事情却没有就这样结束。
至少,萧丞的记忆还是没有在那一次的事情里边终止的,虽然,那一次照样是风平浪静的,在整个大海上,其实到最后都没有任何的事情发生,甚至,在那一次,所有的人们所收获的鱼还比从前还要多。
可是……
那也是叔叔大鱼打的最好的一次了,后来,叔叔的腿瘸了。
叔叔在腿瘸了以后,自然而然是不能够继续出海打渔了……
也是在那以后,萧丞才真正的遇见了符水云,能够每一天都给他们提供帮助的符水云的一家人,但是,萧丞最为盼望的却是能够见到符水云,符水云也总是去萧丞的家里送鱼,给萧丞吃,也给萧丞的叔叔吃,大概,是在那个时候,萧丞才从真正的内心里边,真的喜欢上符水云了,但是,在那个时候,萧丞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对于符水云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能够知道自己对符水云的情绪是真正的喜欢着的,却是后来的事情了,至少,在萧丞的小时候,虽然的确知道符水云对自己是真的好,但是,萧丞所不知道是,自己对于符水云的那种也希望符水云能够很好的情绪,到底,是一个弟弟对于姐姐的普通的祝福和关心呢,还是还掺杂了其他的在那个时候让萧丞难以理解的东西,但是,不论是怎样的懵懂或者是让萧丞难以理解……
在后来,萧丞都理解了。
萧丞也确确实实的知道,自己的心里,符水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位置,那是,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的事物,能够代替和撼动符水云的。
萧丞就在心里这样的告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