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昔情·第六

天剑门外院,萧丞被身后三位传道先生逼着,跪在一张巨大的“渔网”下边。

那渔网足有百尺,张罗在外院的一面断崖之畔,此刻被一根青松吊着,渔网不断抖动,其下传来纷杂的求救之声,其中两位传道先生在青松边紧紧抓着渔网,似生怕渔网坠落千万丈的悬崖。

萧丞的脸上全是淤青,可这淤青竟遮掩不住他容貌的清俊无俦。

“此等妖网,到底如何收!你再不说,将你就地正法!”

那外功先生一声怒喝,萧丞的耳边缓缓流出一道血痕,可他紧抿着嘴,在先生们的再三逼迫下,仿佛置身事外般一笑,声音清冷如初春的晓雨:“你该奉劝他们不要乱动,这网并不结实,要我收网也没有问题,但这临时制作的网,一拉就断了。”

“你!当真放肆!”

外功先生狠狠一甩衣袖,又是一脚踹在萧丞的后背。

萧丞将后背挺得很直,宁可被踹到吐血,也没有折下脊梁。

此刻,教授心法的女先生幽幽一叹,面露焦灼之色:“去内门搬的救兵怎么还没到啊……眼看这道网真的撑不住了……”

外院的悬崖,设有高级阵法,悬崖区域,无法使用灵力。这本是为了防止外门弟子打架斗殴,造成损伤。

可哪知道,竟然有人在外院后山设置了天罗地网,只待弟子们课外休闲投壶时,将人一网打尽,以悬崖畔的松柏为支点,让渔网中的猎物在机关的拉扯下,被推送到悬崖边!

当真心思诡谲又阴毒。

三位外门先生,也不过是筑基期大圆满,并无冲破阵法飞天遁地的本事,想施以援手,可这渔网又太脆弱,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也是怕处理不好,使七个弟子一起陨落,他们担待不起这个责任。

那心法先生望着萧丞不住叹气,只道:“原本这一届我最看好的弟子是你,你天赋高,悟性强,资质又好……可我不知道你竟如此歹毒,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萧丞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语。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天边一道剑光飞来,那道剑光,在空中一滞,似是在高空上已然看到悬崖畔的危难,御剑的那人,朝崖畔直冲而来,手中一道符箓飞出,那符箓便于半空之中,化作一道十尺的云船!

“是坐忘峰陈琼小公子!”

“小公子来了!有救了!”

陈琼手里又是一道光芒飞出,崖畔先生们手中顿时一松!只见渔网已被陈琼斩断!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却见那断裂的渔网包裹着七个弟子,下饺子一般,落在了陈琼准备好的云船上!

陈琼纵身飞过,虚手一招,那云船便和他一起,在悬崖边缓缓落下。

“好险!”

“呜呜呜,吓死我了……”

“仙人,仙人为我们做主啊!是萧丞害我们!他要我们死!”

弟子们吓得瑟瑟发抖,还有几个竟然屁滚尿流了出来,此时得了救,也浑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那教心法的女先生,连忙去探看几个有没有伤情。

“谁是萧丞。”

陈琼问道。

其时暮光熹微,天色昏黄,萧丞跪在地上,那浮动的光影从微动的松柏下落在他的肩头,他缓缓朝着声音的来处抬起头:“我是。”

原本面容冷峻。

原本眸光狠戾。

原本声音无绪。

可在看见陈琼身后缓缓走出的符水云时,他瞳孔忽而紧缩,古井无波的眉心,竟狠狠地蹙起。

符水云望着其余的七个弟子只有皮肉之伤,却有人悉心照料,而眼前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分明伤筋动骨,伤得最深也最重,可是无人问津。

许是想到自己在外院的时光。

符水云从储物袋掏出金疮药,缓缓朝少年走去。

“别过去!”教心法的女先生还没认出符水云也是她曾教过的弟子,只道他是陈琼带来的人,自然也该是有地位的,好心提醒着:“他很危险!”

萧丞望着越来越近的符水云,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竟隐忍着一种难言的祈盼,在听到心法先生这句话时,他的眸光黯了下去。

但他仍盯着符水云,极力压下神情里的一抹惊色。

在某个瞬间,深埋心底的灰尘,被这一道渐近的紫色身影拂开,她的每一步,那样轻盈,却仿佛重重地、狠狠地踩在他的心尖。

姐姐……

是你么……

原来你还在这世间么……

符水云并未听从心法先生的话,萧丞的膝盖下一滩血水,透过膝头褴褛的衣衫,能看到破碎的膝盖骨和模糊的血肉。

“痛么?”

萧丞木然摇头。

符水云扶着他:“先起来,在这块石头上坐下来吧,不然这双腿怕是要废掉了。”

萧丞望着她的目光竟没有片刻的转移,他启唇欲语,可在看到符水云陌生的神色时,又沉默下去。

涂药间,陈琼也走上来。

周围充斥着弟子们的讨伐声,时不时传来几句“让他滚!”

连先生们都在陈琼面前控诉了起来,但先生们并不偏颇,只说是他太让人失望,明明资质最佳,有大好的前程,可心思阴毒,不配修剑。

陈琼瞧着萧丞膝盖骨都碎了,符水云给他上药时,眼中犹有不忍,而他自己,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确有几分硬气。

“那渔网,是你做的?此地还有许多没有被触发的暗网,都是你布置的?”陈琼问道。

“嗯。”

“布置了多久?”

“十一天。”

“处心积虑,你为了什么。”

萧丞望了望符水云,嘴唇依然紧抿。

符水云温声道:“你虽有错,但总也该有一个因由,我宗门风浩然,赏罚公正,若你有何冤屈,也可以在此讲明。”

“他们想要我死,我只是先下手为强。”

“这么说,他们并未有实际行动。”

萧丞冷笑道:“有其心,便可诛。”

“这……”

连陈琼都一时哑然,周围的先生们又开始纷纷表示失望了。

“你是渔民家的孩子么?”符水云自小生活的村庄,就是在海边,海边村落,七成都在海上谋生。

她犹记得小时候也会编渔网,只是后来忘记了。

此子极有悟性,竟然埋下机关陷阱,以请鱼入网的方式,将敌军一举歼灭,这些技巧,竟和她近日所学的基础阵法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符水云的影子映在萧丞眼里时,他的眸光才温和了些许,他迟疑片刻,道:“是……”

他隐有期待,可符水云并未继续这个话题。

而又说道:“你不想修成大道么……”

“我想……”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被逐出山门?”

“我知道……”

符水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毕竟年少气盛,出山门外后,注意腿伤,痊愈前,不可多动。”

语毕,符水云缓缓起身,便欲往人群外静候陈琼。

萧丞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如果他早知道,那个记忆里唯一的姐姐就在这里,他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做知法犯法,被驱逐出山。

他忍不住伸手往前一拉……

少年时,随叔伯出海回来,捧着最大的海鱼要去送给他最敬爱的水云姐姐,可是得到的是符水云全家被灭门的消息!那时候,萧丞的心已经死过一次了!

此时,如何能看着符水云的背影再次远去……

紫色的袖口,忽然被一只遍布血痕的手拉住。

符水云回眸望去,只见萧丞眼中流露出隐约的祈求之色,他说——

“姐姐……”

符水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

“姐姐……水云姐姐……”

符水云浑身一震。

她飞速搜寻记忆,可并不记得有一个叫做萧丞的弟弟。

陈琼上前一步,微微挑起了眉毛:“你认识她?”

“我认得。”

“你是谁?”

“姐姐,你还记得,萧伯么……”

符水云瞳孔一缩,整个人微微一晃,“难道你是箫伯的侄子……”

“是,我父母在一场海难里离去,我一直跟着箫伯生活。那时我还小,大家都叫我小阿哥,所以很少人直到我的名字……我的生活就是等箫伯出海归来……箫伯家离你家不远,你和伯父伯母总会到家里接济箫伯……那些日子,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你每一次到箫伯家,箫伯都会让我偷偷在身后送你安全到家……直到有一次,箫伯允许我随他出海,凯旋而归时,箫伯挑了最大的海鱼,让我送去你家……可我去时,你家已经……”

符水云手指蜷起:“箫伯,他还好么……”

“或许吧。海村已经没有了。覆灭于一场海啸。我是唯一存活。”

不知不觉间,符水云又走到他的面前:“你,长高了,也大了,我竟然,认不出你了……”

桀骜的少年,一生都不容他人靠近,可符水云走来轻抚他头顶时,他竟十分乖顺。

他坐在石头上,望住符水云:“姐姐……我走了,他日我大道有成,我来寻你。”

“你不用急着走。”一直在旁观望的陈琼忽然发话:“有一个方法,能让你争取到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若想留在这里,或可一试。但,一般人,都承受不起,一旦方法开启,即便是身死道消,你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