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不怎么喜欢中原人,他们满肚子弯弯绕绕,说一句话得转七八十个弯。就好比李承鄞,他曾那样喜欢过赵良娣,为她违逆过皇后,为她责骂过我这个正妻,他那时恨不得把她捧在心尖尖上,可不过须臾一载,他却又能对她的一切痛苦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他对她只是利用。
相爱数载,深宫三年,赔上了半生尊荣,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最后换来一句,只是利用。
我实在是怕极了这样的李承鄞,他此刻分明把我搂在怀里,下一刻却能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把刀来,把丹蚩、西州、师父和阿渡,把我在乎的一切都屠个干干净净。
我上辈子死了三次,从西州到豊朝,却依然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切悲剧发生。
现实用直白到残忍的方式向我证明,逃避和懦弱一丁点儿用都没有,当你的命运维系在另一个人一念之间时,你所能倚仗的全部无非他的良心和爱。
而良心和爱,偏偏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又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于是知道,我不能做李承鄞的妻子或爱人,我得做他的对手,我得让他忌惮,我得赢过他。
——只有这样,当他胆敢再次把屠刀对准西州和丹蚩的时候,他的权势、地位、尊荣才会在那之前灰飞烟灭。
我看不到上辈子自己死后的场景,不晓得多年后李承鄞高居帝位,在午夜梦回时会不会想起自己结发的妻子,又会不会有一丝心痛。但我知道,即便有,这样的心痛也有限极了,就像早已告别孩提时代的大人回想起幼时被自己弄丢的玩具,怅然失落,或许还会流一滴眼泪吧,但也仅此而已了。
失去一件心爱的玩具和失去自己所有的家财,哪一个更让人刻骨铭心?
答案显而易见。
我于是开始学中原人的东西,学他们的文字、历史,学那些四书五经、兵法谋略。我在那些方块字间渐渐读懂了李承鄞,读懂了他身为一国太子的难处,也读懂了他对那至高尊位的渴望。
权力、权力。
那可真是个迷人的东西。
我五岁那年,西州与豊朝和亲,明远娘娘带着带着数百兵士和无数奴仆牛羊,以二嫁之身成了我父王的侧妃。
那浩浩荡荡的中原人里,有个白衣翩翩、长剑不离身的少年,我知道,那是顾剑,我上辈子的师父。
我与他已阔别经年。
我已经能想明白很多事。譬如这王宫里这么多人,这么多明媚鲜妍的小姑娘,明远娘娘为什么独独对我好,亲自下厨做我喜欢的中原的桂花糕,放任顾剑做我的师父,还极力促成我和豊朝太子的婚事。
因为我不止是玛尔其玛,还是西州唯一的嫡公主。
她的和亲,保住了西州和豊朝边境十年太平;而如果我嫁去了豊朝,代表的便是两国邦交的下一个十年。
我不禁想,当初豊朝使臣替他们太子求娶我时,母妃那么着急地把我送去丹蚩,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担心西州与豊朝因为我的婚姻联合,威胁到丹蚩的利益?
有些事不能想,越想越伤,倒不如难得糊涂。
明远娘娘嫁来的第二年,顾剑又成了我的师父。白衣小少年在大漠风沙中舞剑的样子很好看,和多年后他被万箭穿心、满身是血躺在宫城墙下的样子一点儿不一样。
我看着眼前笑容腼腆的少年,想,李承鄞上辈子当真是欠了太多人了。他当真是因为我才容不下顾剑吗?不,他真正容不下的,是顾剑最后脱离了他的掌控。
一个继承了顾家和陈家几乎所有政治遗产的忠门遗孤,不巧又知晓他太多秘密——他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顾剑带着我回西州呢?
皇权啊……
那真是个诱惑又可怕的东西。它让人疯狂,让人歇斯底里,让人不顾血缘亲情。
可我必须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