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宫里渐渐地流出一些闲言碎语。一向宽和的陛下严惩了几名驻守幽宫的侍卫,原因竟是侵吞平王的份例。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位平王殿下却不是好欺负的。”
“平王到底是陛下的亲生儿子,陛下再怎样生他的气,也不可能容忍底下的人欺凌这宠了几十年的嫡子。”
“我倒是奇怪,中秋宫宴之后,陛下竟然去了幽宫?莫不是念起旧情,想放平王出来了……”
“你是说平王要东山再起?”
“想什么呢,这都半个多月了,你可听见前朝有什么风声?中秋团圆夜,陛下吃了酒念念旧是常事,若要为此放了平王,那是不可能的。”
步入九月,洛都天气转寒,还未入秋,街道上行人却换上了厚重的冬衣。
苏云乔挑了个晴朗日子出门到布庄,白檀替她打听到这两日布庄进了一批皮草,她准备给李长羲他们兄弟三人一人做一身冬衣。
这前脚刚进门,就不小心听见了许多闲言碎语。那几人瞧见她进门,仓促地噤了声,神色尴尬地问了声好。
掌柜打量苏云乔的衣着,将她带到二楼雅间,一边沏茶伺候着,一边命手下店员将皮草布匹送上雅间任贵客挑选。
“这玄狐皮成色极佳,做成披风脖领穿在世子爷一定贵气。”
“边上的鹿皮也厚实,一摸就知道能御严寒。”
“兔绒比狐皮柔软些,给二位小郎君最合适不过了。”
白檀说得头头是道,苏云乔想自己拿主意都找不出能挑剔的地方,她亲手检查过几张皮子,觉着没什么缺漏便把掌柜叫来结账了。
“主子怎么不给自己选一件?”白檀抚一张赤狐皮问。
苏云乔扫了一眼,垂眸端起茶碗,“嫁妆里头那些冬衣皮草我还穿不过来呢,何必花这个钱。”
她那嫁妆里好些皮草布匹还是宫里赏赐的,比布庄的成色还要高一个档次,穿出去不会丢平王府面子。
早在苏云乔唤人结账时,两名店员就提着皮草布匹下楼准备送上马车了,等到苏云乔起身欲下楼时,两人面带难得地折返了回来。
“客官,外头清道了,车马行人一律不准过街,您恐怕得在小店稍等一会儿。”
白檀诧异:“谁这么大排场?”
掌柜推开二楼隔间的窗户往外瞧了一眼,说:“瞧这阵仗,是宁王凯旋回京了。”
“宁王不是重阳进京吗?这还有五天呢。”
“从北地到洛都近千里路呢,大军脚程快慢的事谁也说不准,早两日晚两日算不得奇闻。”掌柜感慨道,转而疑惑地问:“说来这种事情王侯府宅应该能提前听到风声,世子妃竟浑然不知吗?”
苏云乔默然,冷眼盯着他。那掌柜自觉如芒在背,很快便反应过来抬起手朝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小人失言,世子妃大人大量,就当小人是个屁给放了吧。”
苏云乔不搭理他,径自走到窗边放眼望去,远远地就看见宁王一行人声势浩大如游龙般在洛都街道中穿行,沿街楼阁高处不乏争相张望的身影,有来不及避让的百姓跪在街道两旁夹道迎接。
宁王高居马上,悠哉悠哉地朝皇宫方向驶去,所到之处惊叫欢呼声不绝于耳,不少花季女子于高阁窥望其风姿,一颗芳心荡漾悸动。
苏云乔注意到人群中有一批衣着怪异、颇有异域风情的男女,男子俊俏、女子妩媚,格外惹人注目。
“队伍末端押送的是战俘吗?”
“听闻那是北国乐坊的佼佼者,宁王俘获这些人特意带回京进献给陛下取乐。”
白檀话音才落,便听见身后店员小声疑问。
“教这艺伎给咱们陛下取乐,就不怕他们借机行刺为,母国复仇吗?”
掌柜往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你可真能操心,闲着你了?”
苏云乔与白檀四目相对,轻笑无言。
且不说这些艺伎在哪儿都是伺候人嬉乐的,他们压根不会惦记什么国仇家恨。就说宫里禁卫森严,必不会给他们携藏凶器的机会。
乐人行刺为母国复仇这种事情,往往只存在于编造的逸闻中。
“来了来了,到楼下了!”白檀紧扣窗沿,目不转睛地盯着街上的动静。
一行人马由远及近,苏云乔堪堪看清楚宁王的模样。他与景王不愧是亲兄弟,相貌足足有五成相像,只是宁王年轻气盛,看起来远不如景王老谋深算,浑身散发着张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气场。
“好重的杀气。”苏云乔道。
或许这就是上过战场的人,不必拔剑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一阵嘈杂,宁王的队伍停了下来。不知哪儿来的老人倒在了宁王的马前,宁王的副将扬起鞭子厉声呵斥着什么。
老人颤颤巍巍地试图爬起来,却一次一次摔落回去。年轻的男子从右侧巷子里匆忙赶来,跪在马前一手托着老人的脖颈,一边向宁王连连磕头。
副将扫量他身上粗衣褴衫,气愤地甩出鞭子抽在他背上,男子哀嚎着蜷缩成一团,周遭百姓看到这一幕都低下了头,无人敢上前阻拦。
宁王摆摆手,几名小将上前粗暴地将两人推到一旁,队伍继续向皇宫前行。
不远处高阁上,一男一女并肩伫立,男子抱着手臂俯瞰街上的闹剧,眉头紧锁。
如果苏云乔在此处定能认出二人的身份,这正是苏云华与苏琅姐弟俩。
苏琅沉声慨叹:“宁王此举恐怕会损伤民心。”
苏云华不以为然:“宁王大胜北国,晟朝已经数十年没有打如此辉煌的胜仗了。区区两个贱民民,何以撼动宁王的威望?”
“愚蠢。”苏琅白她一眼,片刻后忽然又笑了,“倒是很合宁王的作风。”
苏云华反应过来这句愚蠢是在骂她,气得抄起折扇往他头上打,苏琅急忙弯腰躲过,逃窜出十步离她远远的。
“我夸你和宁王般配你还不乐意?”
苏云华愤然关上窗户,气势汹汹盯上他:“你骂我蠢,还影射宁王,当我听不出来吗?我非得撕了你这张惹是生非的嘴!”
“你敢动我我就告诉母亲!”苏琅高声喊着,闪身往门口跑。
听到母亲二字,苏云华泄了气,举起的右手在空中僵持半晌,扔下扇子狠狠剜他一眼。
宁王的队伍远去,街道上开始恢复寻常。苏云乔下楼走出布庄,店员与白檀将布匹皮草装上马车,她的目光落在巷道一角。
方才那个老人还坐在转角墙根,年轻男子背上裂开一道醒目的猩红,蹲在老人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白檀安顿好货品回到苏云乔身边:“主子,上车吧。”
苏云乔的目光仍落在不远处的墙根下。
白檀不禁问:“主子想帮助他们?”
苏云乔摇摇头:“宁王回京,巡城使早就将街道清扫干净了,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老头,你不觉得奇怪吗?”
白檀愣了一下,“有人故意为之?”
苏云乔不置可否。
…
傍晚,一道身影从角门进入景王府,至书房檐下停住脚步,拱手行礼:“王爷。”
景王闻声停笔,起身走到外间:“如何?”
男子回话:“宁王提前回京,进城以后命令副将清道游街。那宁王自恃战功目中无人,心安理得接受百姓跪迎不说,还鞭挞了一对挡道的平民祖孙。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中人尽皆知。”
景王欣然轻笑,望向门外的眼神渐生欣喜:“陛下若是知道宁王如此暴戾跋扈、失德于民,该作何感想?”
部下不便附和,答案却在不言中。
景王欣喜过后眯起眼睛问:“他没看出端倪吧?”
“宁王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们,并未起疑。只是……”话说只此处,部下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事毕巧遇平王世子妃,世子妃盯着我们看了许久,似乎起了疑心。”
景王笑容一僵,沉默片刻,撸下腕上的珠串盘了又盘,清脆的声音似有些急促,不难听出他此刻心情烦躁。
平王世子妃,又是这个女人。前次长宣因为她在御前失言,不久前裴褚因为她丢了世子之位,今日之事分明与她毫无瓜葛,还能因她节外生枝。
虽说此人无足轻重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这一件件小事堆起来也足够恼人了。她还真是同李长羲一样,一样的碍眼。
部下见景王迟迟不语,斗胆进言:“世子妃到底是小官之女,才学平庸、见识短浅,想必不会耽误王爷的大事。”
“本王自然未将她放在眼里。”景王说着看了他一眼,“那老头处理好了?”
“王爷放心。”
景王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回去好生养养你的伤。”
部下躬身欲离去,猝不及防与一个矮小的身影撞了满怀。
突然的撞击牵扯到背后的鞭伤,男子吃痛闷哼,看清来人后忍着巨痛作揖:“见过世子殿下。”
“你没长眼睛吗!”孩童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凌厉。
男子不知怎的脑海中闪过宁王的身体,低着头眉心紧锁,好在景王的声音很快便在书房中响起。
“长宣,进来。”
李长宣瞪了那人一眼,扭头进了书房。
“父亲,孩儿回来了。”
景王严厉地看他:“先生说你今日不打招呼便从学堂消失,你怎么解释?”
李长宣大大方方承认:“表兄说宁王叔回来了,邀我去看王叔游街。”
景王转身坐回椅子上:“你向先生告假了吗?”
李长宣隐隐心虚了,却强作镇定、振振有词地回应:“我留纸条了。”
“谁准你去了?”景王气笑了,此话一出李长宣才低下头不敢吱声,他转而凌厉质问:“我说没说过你少与裴褚往来?”
李长宣挤着眉头面露难色:“可是寿阳姑母待我极好,表兄也视我如亲兄弟一般,我怎能平白无故与表兄断交?”
“你是在与自己的父亲顶嘴吗?”
景王的声音陡然升高数倍,不远处的孩子双肩一颤,却倔强地抬起头。
“孩儿不觉得这是顶嘴,凡事总要论个理字,您不让我与表兄往来总要有个缘由吧!”
“他不学无术,你和他往来只会学出一身浪荡习气。你是景王世子,不是寻常纨绔!”
李长宣早慧,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不等他再辩驳什么,座上的景王忽然开始急促地咳嗽,他慌了神,“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去寻钟先生!”
景王看着李长宣的背影不说赞同也不说阻止,目光一沉,由着他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