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世子婚期定在初秋七月,苏云乔在苏宅度过了最后一段酷暑。
有周嬷嬷在旁帮衬,苏云华没再寻她生事,萧氏更是难得的让她享受了两个月优容日子,赵妈妈起初没转过态度,被周嬷嬷冷言责备过一次之后也学会收敛了。
婚礼当日,天色方蒙蒙亮起,苏云乔已经起身,被侍女与喜娘簇拥着定在妆台前,由着这些巧手为她改头换面。
白檀打开檀木箱子取出发冠,这冠子同婚服都是宫中送来的,由宫廷珍宝司精心制成,冠体雕琢精美奢华、镶嵌珠翠流光溢彩,苏云乔从铜镜中瞥见珠光,情不自禁地想转头看去。
喜娘急道:“诶,世子妃别动啊,这远山眉险些描偏了!”
“你画吧,我不动。”苏云乔只好转了回来。
“世子妃天生丽质,虽清瘦些,细看仍是美人坯子,奴婢生怕庸脂俗粉埋没了您的花容月貌。”喜娘笑着说,“且世子妃骨相极好,是有福之人。奴婢常年为新婚娘子梳妆,也伺候过许多贵人,都不及世子妃天庭饱满面相富贵。您啊,将来定有一番大造化。”
“承你吉言。”苏云乔浅笑回应。她知道自己嫁的是什么人,往后能做个闲散宗室,衣食无忧、安逸度日这就是最大的福气。若是奢望极富显贵……恐怕是痴人说梦了。想来喜娘在大喜的日子都会捡吉利话捧主家欢欣,当不得真。
待妆成,喜娘与白檀一同伺候苏云乔戴上沉甸甸的发冠,外头便响起锣鼓声来。
“吉时到了,世子妃该去拜别双亲了。”
苏云乔手执团扇从后院走到前庭,身旁草木砖瓦似乎都没什么值得留恋,苏承宗与萧氏坐在正堂上,二人端着如出一辙的虚伪笑容。
连同苏云乔在内的三人眼神平静无喜也无悲,却硬是演完了嫁女离别的伤心戏码。
钻过门帘坐上马车的那一刻,苏云乔如释重负。
“世子殿下一见新妇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世子妃好生冷漠,头也不回就进了马车!”
“姑娘家一向面薄,分明是含羞带怯却被你说成冷漠,真是不解风情。”
李长羲听见身边人起哄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盯着马车门帘愣了许久,耳根微微发热,转而回神望向皇宫,“奏乐,启程。”
婚车在前,仪仗与嫁妆在后,平王世子迎亲的队伍像一条喜庆的游龙自洛城一角驶向巍巍皇城。
声势浩大的队伍徐徐远去,苏宅门前归于平静。苏承宗坐在堂上没有起身回屋,眼神中莫名流露出沧桑衰老之感。
萧氏歇了口气,起身冲门外的婢女奴仆发号施令:“找几个人,趁这两天将她住过的院子收拾干净。”
话音落,萧氏不经意地扫见苏承宗的脸色,眉心微蹙,不悦道:“从前没发现你这么多愁善感,人嫁出去了,还苦着脸给谁看呢?”
苏承宗低头喝了口茶,道:“夫人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云华的婚事。从前在文陵你嫌寻常举子亏待了她,又嫌商贾低贱配不上她,如今她年纪不小了,京城显贵公子多如牛毛,你究竟如何打算?”
“你这话说的好似我存心耽误你女儿嫁人似的。”萧氏语气刻薄,“女子最怕嫁错人,我自己吃了这亏还不够吗?想我萧氏也是名门望族,当年我风华正茂便是嫁入侯门王府也是相配的,可我偏偏嫁了你这无用的进士,一天清福没享过,就因你那得罪人的酸诗被贬出去苦熬了那么多年!你仕途坎坷也罢,还趁我怀云华的时候去招惹些不干不净的女人……”
“你又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做什么!”
苏承宗遭她一通数落心情愈发烦闷,面上也挂不住,沉声呵止:“这么多年了,只那一次,一本烂账你翻了十几年还不够吗!你还惦记着侯门王府?莫说王府,这京城的尚书侍郎哪个不是美妾成群?你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哪个王爷忍得了你?”
萧氏上下扫量他,嗤笑一声道:“笑话,你若是能加官进爵给我讨个诰命封赏,谁管你纳几个美娇娘?你自负读书人清高孤傲嫌弃官场污浊,又盼望如达官显贵一般酒肉奢靡左拥右抱,世上其有这样的美事。”
“我辩不过你,没人辩得过你。”
苏承宗不想跟她争吵,生硬地转了话锋:“我只问你,云华的婚事你究竟作何打算?”
萧氏回到茶几前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道:“昌明侯世子年十六,尚未婚配。我从景王妃处打听过他的八字,与云华正相配。”
苏承宗皱眉:“昌明侯世子,你是说寿阳公主那独子?他风评可不怎么样,听闻是个不学无术还风流急色的,上回他在萧国公寿宴上险些毁了云乔的名声,你还想选他?”
“世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一时孟浪也是有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萧氏不以为然:“寿阳公主是什么人?那是景王殿下同父同母的亲姐姐。选婿不是选官,世子有这样的母家,读书用功与否有什么要紧的?世子有这样的母家,往后自有荫官可授。”
“云华是你亲生的,你就这样糟践她的前程?”
“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嫁给侯府世子总好过嫁给你这种人。”
夫妻二人这番交谈不算畅快,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此时远去的迎亲阵仗已经进了宫门,马车稳稳停在东宫外。
周常春示意白檀让出位置,自己上前附在车窗边,压低声音说:“世子妃,陛下此刻正在存知殿中,稍后拜堂见礼万勿有失。”
车内,苏云乔原就惶惶不安,听到周嬷嬷的叮嘱更加紧张,双手牢牢握着团扇的玉柄,强作镇定地应道:“知道了。”
李长羲从通体雪白的宝马上翻身跃下,亲自上前到马车一旁,伸出半截手臂对车内道:“别紧张,扶着我的手下来吧。”
他的声音莫名让人心安。
苏云乔的心跳似乎平缓了一些,于是弯着腰从马车内出去,虚扶着他的手稳步踩过木梯,一步步走下马车。
李长羲小声说:“陛下素来宽仁,对晚辈甚是疼惜,况且今日拜堂一应礼节都有定数,陛下不会点你问话,你无需太过紧张。”
苏云乔心下一暖,道:“我明白,多谢殿下关怀。”
二人并肩跨过东宫正门,一步步朝存知殿走去,远看去郎才女貌很是登对。平王世子大婚,由圣上亲自指婚兼证婚,席间宾客自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然而正因圣上亲自坐镇,宾客顾及礼节,没有人敢真正畅怀笑闹。
荣和帝高坐堂上,看着殿前的一双璧人,忽觉这场景十分眼熟。当年太子大婚,也是这样的盛况。
景王离尊位不远,笑着朝荣和帝拱手,说:“世子妃钟灵毓秀、行止端庄,有平王妃当年之风范,父皇慧眼识人,圣明不减当年啊。”
景王牵了这么个头,一众宾客纷纷附和,夸完新妇接着夸世子,直夸得荣和帝满面笑意、满眼欣慰。
可谁都知道,世子妃的身家门第比之平王妃相差十万八千里。平王妃出身晋阳王氏,当初荣和帝选她是按着来日母仪天下的标准选的。世子妃如何能与当年的平王妃相比?
李长羲与苏云乔迈进了存知殿,殿内恭维声音渐渐停止,礼官高唱祝辞,二人顺应流程行拜堂礼。
正如李长羲所说,婚礼流程都有定数,荣和帝全程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坐在堂上观礼,到最后才语重心长地对小两口道:“看着你成家,朕总算可以安心了。你二人婚后要相互扶持、夫妻同心,家和则事兴。”
“谨记陛下教诲。”
礼成,苏云乔被嬷嬷引到后边的寝殿,寝殿外张灯结彩好不喜庆,殿内墙壁都用椒漆重新粉刷过,寓意多子多福。
“世子殿下在前面会宴宾客,还请世子妃在此休息等候。”周常春在门外说道。
“好。”苏云乔进殿后走向卧榻,轻轻扫开撒帐的五谷落坐。
下人将殿门关上之后她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方才李长羲塞给她的。搓开纸条后最先进入眼帘的是一手柔中带刚、大气舒展的字迹,惊艳之余,苏云乔才注意到他书写的内容。
——榻侧有食盒。
苏云乔一怔,起身绕到床榻一侧,果然看见了纸上说的食盒。
她将食盒提到外间的圆桌上,揭开盖子便看见里边码放着各色糕点,糕点有甜有咸,甚至还有夹肉馅的小酥饼。
这其中桂花糖糕上烙印着细小的字样,苏云乔捻起一块仔细分辨,认出那是‘一口斋’三个字。
他……挺心细的。
按照大婚的礼制,新妇这一整日几乎吃不上什么东西。甜味糕点虽可口,但真正顶饿的还是油酥饼。李长羲准备得如此周全,苏云乔心中动容,很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块酥饼。
她今日才知京城中赫赫有名的一口斋糕点是什么滋味,外皮酥脆可口,肉馅咸香多汁,咽下去之后心里却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