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门前总有官员出入,李长羲在廊下久候,直等到宰相梁衡离开,老太监才朝他走来。
“皇孙殿下,陛下召见。”
李长羲迈进宫殿,冰鉴冒着清凉寒气,他周身暑意顿消。
“陛下圣安。”
荣和帝随意地扬了下头,手中攥着一折信,目光不曾移开纸面:“李长宣才七岁,就能背这么多诗了。”
昨日太清园观莲台赏花会,宴上又有人凭借行酒令吟诗名盛京城。这一回是景王世子,年仅七岁的李长宣。
李长羲轻笑道:“世子早慧,三皇叔教子有方。”
荣和帝放下折子,转而看他:“其实你年少时比李长宣优异许多,朕还记得你不满七岁第一次尝试作诗,是为庆贺朕万寿。那诗写得如何且不论,最难得的是你小小年纪便有纯孝之心。”
不等他接话,荣和帝话锋一转,凛然问:“昨日你一句诗都不肯作,是作不出,还是不愿作?”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臣辜负陛下厚望,惭愧之至。”李长羲敛去笑意淡然说道。
荣和帝喟然叹息,“不说这些了。你已见过苏承宗之女,听说那是个明德知礼的好孩子,且容色倾城。这样的女子配你,不算亏待你吧?”
“她很好。”李长羲回想起那女子的模样,难得道出一句发自肺腑的赞叹。
只是这样纯善美好的女子不该嫁给他,平白蹉跎一生。
只消片刻他又换回了恭敬谦卑的语气,问:“大婚时,臣可以携新妇拜见父母吗?”
“你还想让新娘子去幽宫拜堂?”荣和帝瞥他,抚胡须沉吟后说:“李元晟不能离开幽宫,这种事也不能让老三代劳。你就在东宫完婚吧,朕看着你们拜堂。”
父母不能亲临他的婚礼,李长羲对此早有预料。可是在东宫完婚……他眉心一凝,谨慎地推辞:“这不合礼法。”
“国无储君,东宫就只是一间金玉堆砌的屋室罢了。”荣和帝低吟,目光幽幽望向远处。
…
苏宅很快就收到了皇室送来的聘礼,一并送来的还有礼部拟定的正式婚期。请期说是询问女方意见,然而这是陛下与礼部订下的章程,苏承宗便是疯了也不会节外生枝。
皇孙纳彩,聘礼是照着郡王的规制置办的。苏宅中人看着一箱一箱又一箱抬进来的聘礼,眼睛都直了。
苏云华盯着萧氏手中的聘礼单,“黄金百两?这些她都要带走吗?”
“你还想将皇室聘礼中饱私囊不成?”苏琅翘着腿倚坐一旁,嗤笑道。
“我不过随口一问。”苏云华不死心地盯着礼单,“都说皇孙大势已去,怎么陛下待他还是这般厚爱?明面上不封爵位,这婚事却照着郡王的规制办了。”
苏琅挑眉问:“怎么,你后悔将婚事推给苏云乔了?”
苏云华默然。
苏琅哂笑:“你糊涂啊,你看这百两黄金、十里红妆好似光鲜,等到来日……抄家旨意一出,这些东西都得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萧氏不悦地瞪他:“才说过让你谨言慎行,你怎么又说起这些要命的话来?你整日在官学都与些什么人往来?”
苏琅竖起指头作噤声状,“不说了,不说了。”
萧氏转而对长女道:“你自有你的好姻缘,何须艳羡她。”
三人正说着话,赵妈妈阴着脸进来,在萧氏身旁弯着腰一手掩口小声说了些话,她说完话直起身,萧氏的脸色跟着就变了。
苏琅与苏云华面面相觑。
“母亲,怎么了?”
“宫里给她指了一位教导礼仪的周嬷嬷。”萧氏道。
“这有什么的?”苏云华不明所以,“皇孙纵然失势也是皇室中人,苏云乔既要加入皇室,是该学学规矩。”
萧氏又道:“周嬷嬷说,陛下将要封幽宫那位为平王,皇孙即平王世子。如此一来,你们往后见了苏云乔就要称世子妃了。”
苏云华心口一堵,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从小到大向来只有苏云乔伺候她的份,她怎么能向苏云乔行礼参拜?
还是苏琅心气豁达:“没行册礼便不算正经的世子妃,等她真成了世子妃,我们也不必跟她见面了。”
萧氏拨弄手上翠玉扳指,若有所思地说:“这最令人费解的是,周嬷嬷说,陛下有意让世子在东宫拜堂完婚。”
“什么!”听到这句话,苏云华坐不住了,猛然起身,满脸惊异诧然之色。“东宫、那可是一国储君之东宫,陛下让他们在东宫成婚,莫不是……”
话至此处她下意识瞥向门外,压低声音道:“莫不是真如传闻所言,有立太孙的念头?”
苏琅也皱了眉,忖思不过须臾便舒展了眉头,道:“急什么,陛下若真打算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封什么平王世子?再者说,储君娶妻,绝无可能选择五品门第。依我看来,陛下就是怜惜皇孙成婚不能拜父母,这才格外开恩欲亲自为皇孙证婚吧。”
苏云华听进这番道理心下稍安,仍有些不满地嘟囔:“那也是抬举她了。”
萧氏默不作声听了苏琅的推断,心下大感欣慰,面上不显情绪,转头对赵妈妈说:“去请周嬷嬷,可不敢怠慢了宫里人。”
赵妈妈应是。
周嬷嬷进门后得萧氏热情款待,自持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应付了几轮寒暄以后,面上含笑地问起二姑娘何在。
萧氏叫赵妈妈给她塞了些碎银上次,才让人领她去后院苏云乔的住处。
苏云乔听白檀说宫里的嬷嬷来了,从里屋出来会见。
赵妈妈道:“这位是宫里的周嬷嬷,专门来教你宫廷礼仪的。你得了这泼天的造化,便要向周嬷嬷好好学礼数,不可辱没苏家门楣。”
周嬷嬷听到赵妈妈同二姑娘说这番话,眉心微动,不动声色地观察苏云乔的神情。见她面无异色,一副听之任之、逆来顺受的模样,暗暗在心底做了考量,随即重新端起笑容。
“奴婢周常春拜见世子妃,承蒙陛下与世子殿下器重,奴婢奉旨教导世子妃宫廷礼仪,直至世子妃大婚。”
“有劳嬷嬷教导,云乔愚钝粗鄙,往后还请嬷嬷海涵。”苏云乔应了声,不着声色地打量起这位教习嬷嬷。
周嬷嬷看着是位年过半百的妇人,五官生得极为正气,整体气质端庄之余又带着几分慈善的和气。
苏云乔觉着她长得像菩萨。
大抵是宫里的风水养人,宫里出来的人都这般慈眉善目。
赵妈妈离开之后,苏云乔唤白檀为周嬷嬷上茶。
周嬷嬷拨开茶碗盖子,凭滚烫的水雾中裹挟的幽幽茶香就能轻易断出这茶叶十分寻常,比正堂上萧氏备的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她抿唇轻呷一口茶水便放下茶盏,“方才见那位赵妈妈言语僭越,世子妃似乎习以为常?”
苏云乔道:“赵妈妈是母亲最信任的陪嫁侍女,也是府里主事的,我一向是敬着她的。”
周嬷嬷道:“奴婢斗胆进言,皇室重礼节尤重尊卑有序,而身份尊卑不以长幼论处。那赵妈妈再得主母器重也是奴婢,世子妃从前再年幼也是主子,她不该以卑犯尊。”
苏云乔不愿解释从前遭遇,只点头称是。
周嬷嬷进而提醒道:“往后您是平王世子正妻,是皇族中人,亦是苏宅之中最尊贵之人。世子妃当有端庄雍容之仪态、威服众人之气度,断然不可向卑位者示弱,乱了尊卑礼数。”
“云乔铭记于心。”苏云乔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