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孤冢

暖黄的屋内,是雪夜中难得的温馨。

有人奋笔疾书,有人认真研究符篆,有人撑着头百无聊赖。点燃的酥油灯,燃烧灯捻,发出必必剥剥的声响,淡淡的酥油奶香味从窗缝漏出来。

屋外的雪花积了厚厚一层,落在雪褥上,瑟瑟有声,窗外的人显得更加沉寂。

云挽撑伞立在窗柩前,心中突然有了怯意,原本她应该直接了当的敲门进去,向屋里的人寻求一个答案,但就在这短短几个瞬间,她的心中莫名地生出惧意。

大永170年的云州,在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之时,她就已被整个世界遗弃。

原本自以为的自己,却另有其人,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是谁。

她好像是世界上,多余的那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云挽站得都几乎要僵了,只见那清瘦的背影收起摆在桌面上的符篆,移开凳子站起身。

不羡似听到动静吊着一只眼,问道:“这么大雪,你还要出去?”

“嗯。今天冬至,我去看看他们。你就不要去了,在这里照顾好绫灵,她功课没做完,不可懈怠。”那声音清清冷冷地回答。

绫灵听到后耳朵一动,抬头飞快地望了她一眼,撇撇嘴,又乖巧地低下头写功课。

云挽心里一紧,她往窗柩侧方靠了靠,极力将自己隐藏在暗处,只探出一双眼睛,观察屋内的动向。

只见那背影绕过桌子,走到一旁灯火幽幽处的一个黝黑的角落,那里摆着一个灰褐陈物架。微一弯腰,从陈物架的底下摸出一个编织篮,又打开旁边的闷户柜,挑挑拣拣一些看不清的零碎物事,放入篮中。

挑拣好,她又认真翻了翻,似是检查有没有遗漏,然后在上面覆上一层防雪布。

那背影提好篮子,侧头淡淡道:“我出去了,你不要凶她。”

云挽尽力睁大眼睛,可是如何凝目,都看不清那人隐藏在灯火幽暗处的脸。

这时,不羡不耐烦地摇扇子,“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等会晚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门“吧嗒”一声,从里开了一条缝。

一道暖黄的光从里照出来,照亮门口一小片的雪地,冰冷的雪地顿时染上一层温暖的暖色。

云挽一惊,飞快后撤到更加阴暗的角落。

透过屋里照出来的灯火,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地面,发现自己来时的脚印,不知何时已全被大雪覆盖,此时地上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没有任何人来过的踪迹。

乌檐上积满了雪,承受不住便“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砸一小堆,转瞬又被新的大雪覆上,下雪的气味在空气里放逐。

那背影踏着厚厚的积雪出了门。

她没有撑伞,一手提着一个编织篮,另一手提着夜行灯,一步一个脚印,踩着屋外的积雪沿着巷道走去,却不知要去向哪里。

约莫半刻,那背影在眼前消失。

云挽撑着油纸伞的手一顿,又望了一眼屋里没人镇压立刻鸡飞狗跳的师徒,这才踩着雪地上的脚印,追了出去。

路上行人更少,一路只碰到廖廖几人,他们看到云挽眼神稍有疑惑,擦肩而过之时,再次回头打量她一眼,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云挽心里咚咚作响,她听到自己的心跳,雪落在伞面上的扑簌声,偶尔巷道两侧又传来几声老斗呵狗的声音。

云挽小心地追着,这时陡然听到竹杆敲打地面的声音,猛地回神,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住了。

只见不远处有一处微弱的灯亮,合着竹竿声一同而来,似乎是有人拿着竹竿敲击地面,提着一盏灯笼在前行。

前方那盏微弱的夜行灯停了下来,似乎搀扶他过了一个坑坎。

“这么大风雪,您自己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提着个灯笼赶路,不怕摔倒吗?”片刻后,云挽听见她的声音道。

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和善地笑了笑,“姑娘,这个问题已经很多人问我了。道理很简单,我提着这一盏灯笼,不是为了给我自己照明,而是为别人引路。这样他们看得见路,也看得见人,就不会误撞到我。你看,这不是既帮助了别人,又帮助了自己吗?”

那清冷的声音一顿,“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我明白了。您路上走好。”

那人谢了她的搀扶,继续用竹竿敲击地面往前走。

竹竿声近了,微弱的灯笼光也渐渐近了。

云挽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盲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竹竿,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前探路。

云挽摹地抬眼,目光看向前方清瘦的背影。

只见那盏夜行灯,飘飘忽忽,那个风雪中未撑伞的背影,却走得坚韧和挺拔,和她如出一辙。

终于,那背影停了下来。

云挽跟着停步,抬眼往四周一看,不知何时,她已经走出了那青石板的巷道,身侧寂然无声,只有大雪倾覆时的呼呼声。

能闻见荒野之中,野草被冰冻在地底下的腥湿。

那像星河一样,亮着暖红色光芒的油纸灯笼不见了,四野无人,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那盏摇摇欲坠的夜行灯,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借着夜行灯的光亮,云挽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站在不远处,正对一座梨花下的孤坟。

大雪簌簌纷飞,雪落满头,那背影却不曾拂去,只专注地注视着面前的坟冢。

云挽屏住了呼吸。

这时,背影蹲下身来,掀开盖着的布,抖落上面的雪,旋即默默地从祭篮里,一样一样地将物事拿出。云挽看见她摆出了香烛,冥币和祭品,动作很慢,认真而虔诚,旋即双手合十,低头跪拜。

周围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哀愁的味道。

云挽心中疑虑更深,不动声色地往前几步,想要看清坟冢前墓碑上的字。却在看清楚的瞬间,一股急涌直冲头顶,五脏六腑如被重锤一击,瞬间瞪大了眼睛。

“师父未生人之墓。”

七个暗红色的大字,在夜行灯微弱的光芒下,显得格外刺目。云挽身子晃了晃,手中的紫竹油纸伞一下不稳,差点摔到地上。

“撑一柄油纸伞,候一个不归人。”

不归人。

师父……不会再归了。

云挽一瞬间神色大恸,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怔怔地走到梨花树下,望着眼前的坟冢,双目紧紧盯着墓碑上的字。

这时,云挽听见从那个背影传来深入骨髓的叹息。

很熟悉。

熟悉得就像从她自己的口中发出来的一般。

云挽被这声叹息激得心中一颤,目光终于落于低头跪拜的背影上。只见背影缓缓起身,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白衣胜雪,清淡若素,落雪覆盖了她的头发,覆上她的眉眼。

她的手中没有撑伞。除此以外,和云挽长得一模一样。

云挽看着面前的人,周身的血液,猛地冲进了脑中,刹那间,恐惧,突兀,又怪异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空气瞬间冷冻凝固。

从一开始就有的疑问,转瞬又充斥云挽的整个脑海,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正面对这一刻时,她竟惶然失措了。

倘若面前这个她是真的,那么,她之前所处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她自己又是谁?

却在这时,对面的她看着她,徐徐开了口:“我,就是你。”

“来,看着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那个身影,定定地朝她走了几步,站在云挽的面前,和她面对面站着,如同照镜子一般。云挽面上极力冷静,发白的指节却紧握住伞柄,而那个身影,站在伞外一步之遥,站在茫茫大雪中,静静望着她。

旋即,她开口:“我很可怜你。”

“你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去调查师父失踪之事,真的是因为师父对你恩重如山,还是因为……你怀疑师父的失踪,和你自己身上的封印有关?”

封印。

云挽猛地一顿。

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身上有封印,她的封印极其隐蔽,融于骨血,无论从任何方式探测,都无从获知,她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是两年后的你。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全部都知道。”对面的她清清冷冷,不带丝毫情绪地道。

大永历170年。

她所处的时代,却是大永历168年。

云挽怔住了,也就是说,她从两年前来到了这里,这两年期间,她发现了师父去世,那这两年内又发生了什么?

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云挽抿着嘴没有开口,那声音却继续说道:“师父是怎么死的,真的很重要吗?你早就怀疑,你并非只是师父随便捡来的,你也知道,师父对你隐瞒了一个很大的秘密。”

“他隐藏的秘密,一直困扰你,让你日夜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是当你发现自己的法力被限制,冲不过去通灵术最高重境界之时,还是当你发现,在你的身上,不知何时被人下了封印。”

“这个封印以精魂结成,若非找到结印的精魂,终生不得解除。”

“能做这一切的人,还会有谁?”

“只有你失踪了十多年的师父,那个你如父如兄,如师如友的师父。”

“他封印了你,自己却失踪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非要用这样狠绝的方式,去封印一个他从小视为亲人的孩子?”

“他把梨尘宗留给你,到底是因为真的疼爱你,还是因为愧疚?”

“住口,不要再说了!”云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动声色的脸上,第一次有些失控。

那个声音却好像不肯放过她,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越说,声音越森冷。

“你一直想知道师父到底隐瞒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尽一切,用自己的精魂来封印你。”那身影忽然摇头叹息,“可是,他做得如此隐秘,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让你知道。”

这声叹息,轻飘飘、空荡荡,仿佛要深入云挽的骨髓之中。

“你还能做什么呢,找到这一切的真相?”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想知道封印的秘密?”

“封印之下到底有什么秘密,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你意识到了,你知道了,所以你开始怀疑,你想要去找到这个答案。”

她紧紧盯着云挽,似乎要看透她平淡无波的表面下,波云诡谲的真实。云挽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你的执念,会害死自己,会害死许多无辜的人。”

“你所在乎的一切,你想要寻求的一切,所有得到的,期盼的,都将会失去。”她的双眼森冷地盯着云挽,伸出手,奋力一指梨花树后,“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云挽眼中瞬间大睁,却见梨花树下的孤冢后面,几百座坟冢林立,一块块墓碑上,刻的全都是熟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