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无垢

却见正从客馆外面走进来一行人,约莫七八个,全都身着银色轻铠,头束白玉发冠,背负银色长弓,身姿笔挺,整齐肃一。

看样子也都二十来岁,个个仪表俊朗,气势不凡——

正是白日见到的那几位琨玉无垢世家的弟子。

“几位大人,您们回来了!”掌柜满脸谄媚地迎了上去。

为首的那人没说话,后面背着银弓的弟子勉强答了一声,接着又道:“之前我吩咐的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大人们的吩咐,小的自然记得。酒菜早已给大人们备好,小的这就去给你们端上来!”

那弟子鼻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不想会恰好撞上琨玉无垢世家的弟子,云挽担心若被他们认出来,那他们是梨尘宗弟子的身份也会暴露,即便万分不想张扬,也只得硬着头皮承认。作为一宗之主,总得顾及点形象,如此一来,寻找师父失踪线索之事,只能再从长计议。

“师兄,这几人,你可曾见过?”云挽不动声色,悄声道。

不羡道:“没见过”,不过随即又补充,“此前我在谈道会上,只见过前任家主宵明子,年轻一辈的弟子中,也就只见过现任家主洛温归,面前这几人,确实没什么印象。”

听到不羡这样说,云挽心里稍稍放下心。

但转念又一想,他们见没见过不羡还不好说,依照不羡平日的行事作风,极度夸张,高调张扬,若这些人中有人曾参加过谈道会,应当也不会毫无印象——

毕竟不羡也算宗门世家公子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即便在谈道会之时没有近处接触,远远观望也能观出个大概形貌。

面前这几名无垢世家的弟子,无论作风还是长相,看上去都十分年轻,也是第一次来谈道会也说不准,且为首之人看上去还很稚幼……

云挽正想着,忽听见为首那人对其余几人道:“不必再说,这件事,待大师兄来了之后,再做打算!”

其余弟子异口同声:“是,三师兄!”

那人阴冷的眼神又在几人脸上扫了一遍,“记住,没有大师兄的命令,不得单独行动!”

几名弟子纷纷低头,点头称是。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模样,且对眼前这人言听计从,显然十分忌惮。

这时,不羡已从他们的言语大致推测出了此人的身份,低声自语,“原来是他。”

绫灵耳尖,连忙问道:“是谁?”

“嘘,小声点!”不羡打开折扇,以扇面挡面,悄声说道,“琨玉无垢世家前任家主宵明子的三养子兼徒弟洛仙岚。但我听说这洛仙岚是个挺阳光可爱的少年,怎么是这样的?”

洛仙岚?

云挽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却见那人长相极幼,看上去才十七八岁,眉目甜美,下巴尖削,五官线条很柔和,看着是张娃娃脸,尚有些稚气未脱的可爱。但眼神却极阴冷。娃娃脸的幼态与阴冷眼神冲突,总有一种诡异的稚俏感。

洛仙岚此刻的表情很是阴鹜。

他们师兄弟一行十人同来湖杭,洛温归让他们先找一家客馆住下,称有要事要办,等过几日再来与他们会合。现如今,洛温归离开已经三日,他还没收到洛温归的消息,心中难安,不免很是焦躁。

约莫感觉到有人注视的目光,洛仙岚若有若无地朝视线的主人看过去。

两男两女。

从衣着上看,并非出自哪大宗门世家,但看打扮和气质,也看得出并非寻常修道散客,料想大约是哪个宗门世家底下,稍有话权的附属门下弟子——

这种小宗门小世家,数量实在太多,即便有形貌气质出众之人,也极少会被人关注。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出生以及他的际遇,便决定了他一生的轨迹,除非极有能者,打破这种宗门世家的壁垒,一枝独秀。

但这样的人,这几百年来,都从未有过。

在各大宗门世家,集中了世间法力最强的道师,形成最高等级的修炼体系,有最强大的礼仪教化,也有最完善的宗规制度。

普通民众,亦或者小宗门小世家的弟子若想出头,唯有依靠大宗门大世家这一条途径一飞升天。因此,不乏趋炎附势之徒。

洛仙岚本就骄气十足,十分看不起这些人,厌恶地皱了皱眉,本能地想赶他们走。

旁边的一名弟子注意到他的表情,立刻了然,锐利的眼神一瞪,对四人喝道:“这客馆我们已经住下了,闲杂人等赶紧离开!”

云挽几人冷不丁听到这句话,稍稍愣了一下。这时,却又见几道目光看过来,这才反应过来——

闲杂人等,说的就是他们!

这确实万万让他们料想不到。

他们与琨玉无垢世家弟子平日极少接触,听到的传闻也不过是些往好了说的“端正”“威风”“英武”。白日见到他们,也只是淡淡一瞥就过去了,怎么知道会在此处碰上。

更是料想不到,这种话会从他们口中说出。

不羡悄声道:“怎么这么倒霉,住个客馆还碰上琨玉无垢世家的人,竟然还被当成闲杂人等……”

云挽眼神制止他,“少说几句。”

此刻他们大概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个客馆非阴非煞,风水格局上上佳,在满城客满的情况下,竟还挂着“客未满”的牌子——

敢情人都被他们赶走了啊!

其实他们不难猜出这些少年的心态,想必是自认出身不凡,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但凡见到不如自己之人,本能地排斥。

因忌惮于琨玉无垢世家的威名,其他小宗门世家之人遇上,能让就让了,若真不小心惹了,绝对讨不着半点好处。

云挽还未开口,不羡却忽然咧嘴一笑,“不巧,我们刚刚已经付了房钱。”

云挽:“…………”

那弟子脸色一沉,“多少房钱,让掌柜退给你们便是!”

不羡讶然:“为什么要退?客馆规矩,只要是阴阳道人,斩妖除魔,皆是正道之士,不应尊卑有序。既然这里客未满,我们就能住在这里……”

那弟子不等他说完就不耐打断:“你们到底走不走!”

“不走,当然不走了!这夜黑风高的,全城客馆都已经住满了,我们也没别处可去。”见那弟子脸色越来青,不羡忙又改了口风,“不过你们若真想让我们走也行,只要替我们再找个住处落榻,我们马上离开,绝不打扰!”

“别说这些废话,要走赶紧走,否则别怪对你们不客气!”那弟子见他还敢反驳,洛仙岚的脸色又越来越难看,着急怒火攻心,伸手一翻,便取下背上银弓。

“且慢!”

云挽忍不住,突然出声。她往前一步,冷冷看了不羡一眼。

她素来不喜欢招惹是非,却也不是怕事之人。既然不羡已经开了头,无论她说什么,这梁子都已经结下了,退一步不能海阔天空,忍一时也不会风平浪静。

既然他们咄咄逼人,倒不如抓抓他们的死穴。

云挽又朝他们走了两步。

那弟子被她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手中的箭搭在弦上,不知为何,始终没敢放出来。

云挽脚步顿住,目光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我听说琨玉无垢世家弟子,素来以武力见长,一把银弓,威名赫赫。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你少来这套!”

“琨玉无垢历经八百余年,世代名门,祖上无数先辈,无贪生怕死之徒,亦无欺善怕恶之辈,孤胆浩气长存,为阴阳道立下赫赫战功。但今日一见,我却顿觉自己眼拙。”

“我看不出诸位身上所展示的名门正气,却只见竖子假借世家威名,仗势欺人,欺善凌弱。”她语气冷淡,眼神犀利得让人有些害怕,“敢问,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威名?”

原来不是夸他们,却是在骂他们,那弟子脸涨通红,怒不可遏,“你说谁是竖子!”

云挽冷笑一声,“世家威名受辱,关心的不是名声有损,反而关心谁是竖子……可笑可叹。”

“你!”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那人转头便对洛仙岚道,“三师兄……”

洛仙岚手一抬,止住他后面的话,目光转向云挽,娃娃脸上已爬满一层寒霜,却仍未开口。

云挽似有似无地看了洛仙岚一眼,想起此前他对其余人说的话,看似对他们大师兄非常敬重……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还听闻你们家主洛温归,一心守卫琨玉无垢世家,从不做有辱先辈,欺凌百姓之事,一身正直令人赞叹。不过可惜,他一心向善,努力守护的琨玉无垢威名,却被有心之人蓄意损害……”

“你想说什么?”洛仙岚终于开口,语气阴沉至极。

“我想说,若无垢世家弟子仗势欺人,欺善凌弱这等有损琨玉无垢声誉之事,传进洛温归的耳朵里,他当会是何种感觉?在他看来,你们今日所作所为,还称不称得起‘无垢’二字?”

“三师兄,你别听她胡说八道!”那弟子抬起手中银弓,便想一箭将她射穿,堵住她的妖言诡辨,“我现在就是杀了你,又有谁能奈我何……”

可他的箭还未射出去,洛仙岚却是反手一巴掌狠狠甩他脸上。

“住口!”

“三师兄……”

那弟子不可置信地看向洛仙岚,却见洛仙岚脸色难看至极,似乎是快要发狂的暴躁,却还在极力忍耐的扭曲,心中一惊,连忙灰溜溜地低下头,捂着脸不敢再说话。

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却都不明白场上的风向为什么突然就变了。

阿惜脸上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

云挽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来还有明白事理之人。既然如此,那么,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你我各退一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洛仙岚的脸色黑沉如锅底。

这时,旁边另一名弟子小声道:“三师兄,大师兄也说过,在外面不要多生事端,得饶人处且饶人。要不我们还是算了……”

洛仙岚摹地转过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那名弟子吓得忙低下头。

洛仙岚又将目光转向云挽。半响,口中才森森地吐出几个字,“无事不要乱出房门。否则,别怪我事先没警告过你们!”

语气中的阴毒,令人不寒而栗。

不羡忍不住还想上前再跟他们讲讲做人的道理,云挽一扯他的袖子,摇头,“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