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宣纸上写着黑大光圆,气势昂扬的十个字,“周公佐成王,邑姜不临朝。”
这十个字像符咒一样,将在场的三个人都定住了,没有谁开口去刺破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曹文阑和宴颙面面相觑,神色都讳莫如深。
谢幼卿的目光在他们的面上慢慢扫过,淡淡一笑道:“王爷,幼卿的这幅笔墨,如何?”
弘亲王捋着胡子端详着这幅字,双目深不见底,“的确不负盛名,不过子溶今日怕不只是来赴宴,还要与本王讲一出《尚书》?”
谢幼卿目光熠熠,“王爷慧眼如炬……”说罢视线轻轻触及曹文阑和宴颙便收了回来。
弘亲王意会,说道:“无妨,都是自己人。”随即挥手屏退了站在廊子下的侍从。
谢幼卿瞥见窗外已无人影,神色沉凝了下来,压低声音,说起了让先帝死无对证的话,“这十个字,非是幼卿所拟,实乃大行皇帝临终托付与王爷的。”
此言一出,弘亲王神色急变,呼吸一瞬间竟有些急促起来,一掌撑在桌案上,双眸紧紧地望着谢幼卿,切声道:“皇兄真给我留下了这样的话?”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了,他略一凝神,又恢复了镇定之态。
谢幼卿语气微哽,目中划过一丝伤感,“先帝病势来得急,王爷在天津赈灾,一时召不回来,先帝心中惦记着王爷,不能瞑目,为了不令宫里的那位起疑,所以临终召见微臣,就是为了托付王爷辅政之事。”
十几年的手足猜疑不能不令人寒心。这几年他手中的权力也渐渐削减,从内阁罢职,手中也只握着绿营的兵力而已,被排除在顾命之外似乎已经意料之中,如今听到先帝竟有重托给他,一下子便戳中了他的内心。
弘亲王的眼角竟有些微微发红。脑中也在密密地思索此事,《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朝政变局之大事,成败与否,都在于一个密字,谢幼卿出身翰林清华,初入仕途即受非凡宠遇,无朋党,更不需要阿附谁,只唯先帝一人之命是听,宫里那位又虎视眈眈,这样的秘密遗言的确只有嘱咐他才能送到自己的耳中。
谢幼卿的视线在弘亲王的面上淡扫了一下,继续说道:“王爷在先帝一朝辅政十数年,忠心耿耿,立下汗马功劳——”
谢幼卿说到此,又顿了一顿,见弘亲王微微低头,紧紧抿着唇,似在费心思索。
“在先帝心中,王爷之功比周公更甚,但幼帝冲龄践祚,太后揽权,恐将来酿成女祸,这是先帝最为忧虑之事。所以临终召见微臣深切嘱之,幼卿今日能将先帝遗言告知给王爷,也算是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了。”
谢幼卿的语气带了一丝坚定和恳切,“先帝遽然崩逝,主少国疑,朝局难安,大雍朝有王爷辅佐圣业,才能尽快稳定政局,开创新风。”
一旁的曹文阑看了看王爷,面上有惶惶不安之态,踌躇道:“可先帝既将王爷比作周公,却未将王爷任为顾命大臣,王爷如何能‘周公佐成王呢’?”
谢幼卿几乎不假思索便道:“先帝未在遗旨上将王爷列为顾命大臣,是为制衡计,以王爷的威望,已不需要再加诸于顾命大臣的头衔,而王爷是先帝在朝中的唯一近支亲贵,言官和众大臣自会上疏建言王爷与顾命大臣一同辅政,这是众望所归,朝中的清议也会向着王爷,内阁没有驳回之理。”
“幼卿深受先帝恩宠,却未尝报效,先帝留下遗命,安敢不竭尽犬马,幼卿愿作第一位上疏奏请王爷与顾命大臣一同辅政之人。”
弘亲王依然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宴颙眉头紧锁,眼中划过几分犹疑之色,“如今奏疏呈上去怎么议怎么拟全在尚任为首的四大顾命手中,若上疏奏请王爷辅政,威胁了他们的地位,他们岂会同意?”
谢幼卿目光沉着,“他们再只手遮天,也绕不过一个内阁,内阁若向着王爷,他们难道撤了内阁再组建一个新的内阁不成?朝廷要运转,他们不敢让内阁停摆。”
曹文阑道:“纵如此,他们四个顾命结为一体,王爷以一对四,到底不利。”
“首辅尚任不是跋扈之人,先帝将其居为顾命大臣之首,便是看重其重国体,且擅于调剂折中,何况以王爷的才干和威望,不说足以服众,也许还能让他们四个愿意站在在王爷的阵营中。”
曹文阑和宴颙没说话了,都双眼看着弘亲王。
谢幼卿目光熠熠地望着弘亲王,“现在局势未定,事宜速举,望王爷能早些定夺,如此太后那边便不能起垂帘之议了,只不知王爷的意思如何?”
弘亲王看着谢幼卿,深深地道:“你这遗命送来得及时,本王与先帝是同胞手足,棣萼情联,不敢辜负先帝的托付,但兹事体大,尚有斟酌的地方,本王需再筹划一两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已经心中有数了,尤其是谢幼卿知道他这几天都与太后有在秘密联络,商谋大计,他若选择反戈到先帝这边,那么太后那边的必然要有应对之策,才能先声夺人,平稳渡过,否则一个不慎,极有可能两败俱伤。
谢幼卿道:“首辅尚任那边已经给幼卿下了请帖,幼卿这两日会过去拜访,王爷若信得过幼卿,首辅这边,幼卿会向他提议王爷辅政之策,尽一己之力,说动他公忠体国,与王爷一同匡襄政务,同心辅佐幼主。”
弘亲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若事能成功,子溶你是功臣。”
谢幼卿淡淡一笑,“拥护王爷,不单只是先帝所托,更是顺势而为。”
弘亲王哈哈笑了几声,给曹文阑和宴颙递了递眼色,“子溶这么卖本王的面子,本王就当你是自己人了,来,今晚我们好好喝几杯,定要不醉不归。”
于是四人坐到紫檀圆桌上,无主客之分,也不必谦让,举杯把盏,觥筹交错,谈起京中风物,作诗连句,甚为欢快。
谈起读书作文章,弘亲王赞赏之情溢于言表:“你会试作的时文《管仲一匡天下论》,在士林中极为称道,本王亦看过了,作法十分高明,以古文、时文二合为一,有古文的雄健之气,议论直追唐宋八大家,辞意通达,清真雅正,可谓是开风气之先,当得起制艺的楷模。”
谢幼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制艺之文,题目全出自于一部《四书》,而幼卿酷爱读书,经史子集无所不读,胸中藏书万卷,则义理自通,机法灵便,上自国计民生,下至人情风俗,凡所欲言,皆手到擒来,不拘于八股。”
弘亲王双眸放出异彩,“制艺文章作得好,那么其余一概也就通了,难怪子溶诗词赋曲戏文,样样精妙。”
曹文阑想起龙文书局刻录谢幼卿所撰写的那几本书,顿时头皮发麻,连连道:“不止,子溶学识无所不通,天文、音律、兵法、算数、岐黄……吾辈真是再活几世也不及子溶一年所学。”
谢幼卿不过微微一笑而已,眉梢眼角光彩飞扬,论起读书写文章,他自负天下第一,连王爷的恭维他也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
坐在谢幼卿旁边的宴颙却是听得如坐针毡,怎有人恐怖如斯,且不作一点谦逊,还考不考虑他这种在读书上资质平平之人的感受了?
宴颙是弘亲王的幼子,年方二十三,比谢幼卿大了二岁,本朝宗室子弟可参加科考,弘亲王贵为实权亲王,却非常重视子孙教育,要他们读书进取,长子将来袭王爵,幼子则走科考之路,宴颙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读书,如今还只是个监生,听谢幼卿说作时文好像随手就能写一样,他真是怀疑人生了,作八股难得跟写天书一样,他跟老师学了五六年连一个“完篇”都没作出来。
弘亲王果然回过头来别有意味地盯了他一眼,意思是看看人家,宴颙愈加自惭形秽了。
酒过半旬,弘亲王半眯着醉眼,忽然将头偏向谢幼卿耳边,问道:“子溶啊,你可有心仪之女子?”
谢幼卿微微垂着头,清亮的星眸饧起,轻轻吐了一口酒气,佯装着五六分醉意道:“幼卿阅过许多女子,但瞧得上眼的却是没有一个。”
弘亲王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笑了几声道:“想来子溶眼界颇高,本王府上蓄有绝色女子,你若有喜欢的,随意可挑。”
有那么一瞬,谢幼卿没说话,顿了一会,才说道:“多谢王爷美意,幼卿幼时跟随老师读书,常有些虑念,不能专一,老师说,无欲是静,要将一切声色、利益、嗜好,都能扫除廓清,这是做学问的功夫,幼卿想做更高的学问,却还未完全参透尽心知性之理,所以对于美人,幼卿的心里,尚无念想。”
弘亲王听得低头品咂了一会,本就有些醉了脑袋发蒙,过了好一会,才露出一丝恍然的神情,“子溶果然师承圣学,明心见性,既然子溶不爱美人,那本王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这一场宴会直到二更时分才散,弘亲王亲自送谢幼卿到二门外。
谢幼卿走出王府,银亮的月光泻落在他的身上,皎然若雪,狭长上扬的眼角银光流转,带了几分魅惑的妖冶,仿佛看一眼,便要吸人魂魄。
谢幼卿正欲上马车,却见马车边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