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督长,弘亲王前日已经从天津赶回来了,回府不久,太后身边的小太监来福去了一趟亲王府,半炷香之后方出来。”
“今日弘亲王入宫为先帝举哀后,太后身边的首领太监夏东海传了太后的旨意要召见弘亲王,却让首辅尚任拦住了,说太后不宜召见外臣。之后太后又命夏东海再来传旨,说太后因先帝驾崩伤心过度旧疾发作,召见弘亲王是为延请天津名医入宫看诊之事,因为事关太后病体,顾命大臣没再拦着,弘亲王入慈宁宫商谈了约莫一炷香之后出来。”
“弘亲王出宫后径直回了亲王府,之后并未再出门,但其幕僚孙威及赵盛去了安国公府,谈至深夜方回。”
谢幼卿漆眸划过几丝冷光,果然不出他所料,太后这么快便开始拉拢弘亲王一党了,她急于掌权的心思是多么昭然若揭,四位顾命大臣有名正言顺的辅政之权,眼下政令皆要经过他们商议裁决才能下达,太后只不过代皇帝行谘商国事之权而已。
后党羽翼未丰,尚不能与他们抗衡,弘亲王手握禁军绿营,且在朝中有十足的威望,能团结元老重臣于一心,只有联合弘亲王,才有除掉顾命大臣的可能。
但弘亲王究竟会不会与太后合作?答案是有极大可能的,这要从弘亲王的生平和在朝中的特殊地位说起。
弘亲王与淳明帝皆是孝和皇后所生,但弘亲王才干较之淳明帝胜出不少,高宗皇帝在世时,亦十分钟爱弘亲王,但因淳明皇帝年长且有贤德之名,大臣多次上疏以立长不立幼为由请立太子,高宗虽迟迟未定太子人选,终于还是在淳明帝十五岁那年将其封为太子,但亦在封太子的同一道谕旨中将弘亲王封为亲王,可见其显贵的地位。
高宗皇帝驾崩时,亦在遗旨中令弘亲王辅助淳明皇帝理政。大雍朝历届王爷,皆散居于京城,挂闲职的多,有实权的少,更何况钦命为辅政王爷的弘亲王,这已是亲王超格的待遇了。
淳明八年,西北蒙古族鞑靼叛乱,淳明帝命川陕总督杨起为抚远大将军前去平叛,鞑靼军队异常骁勇,杨奇兵力不敌,被叛军连下数城,士气大挫,形势严峻之际,弘亲王自请率兵出征,仅用了不到三个月便大破叛军,立下赫赫战功,声震边陲,之后又推行赋税新政,令国库银两大增,是以弘亲王在朝中威望达到鼎盛,淳明皇帝颇感威胁,又因弘亲王性子急躁,行事不免有冒犯之处,兄弟之间便种下了失和猜忌之因。
淳明皇帝晚年因过劳引发头疾,不惜让继皇后批阅奏折参与政事,重用首辅尚任,便是不想让成亲王一党独大将来威胁新君的政权。
这已然成了淳明皇帝的一块心病,甚至于他前几年便成立这秘密地下特务机关,除了侦查京官的情报,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为监视弘亲王,察其有无谋反的迹象和尽可能地收集其罪证。
而淳明皇帝临终遗命,劳苦功高的弘亲王作为近支亲贵并未在顾命大臣一列,便等于被排除出了权力核心,弘亲王也还不到天命之年,年富力强,心中必然不甘,极有可能与太后一拍即合,除去顾命大臣夺取政权。
若真如此,则必将形成太后垂帘,亲王议政的局面,这想必也是先帝最不愿出现的局面之一,但太后权欲极盛,弘亲王又才干和威望极高,怎样才能阻止他们结盟呢?
先帝在临终时将这精密的特务机关交给他,着实大有深意。
他是新科状元入翰林,又超拔詹事为天子帝师,还得到先帝临终召见,如此非凡的身份和宠遇,使他在大雍朝已成名流,必然有许多王公大臣想来与他结交,博取声誉和巩固地位。
那么有了这样的前所未有的条件,再加上溵澜司刺探的第一手情报,便足以让他去操纵甚至于颠覆朝局。
当然,谢幼卿从来都明白,先帝给了他如此非凡的机关和条件,除了是对他的完全信任,更重要的是给幼帝将来顺利亲政下的一道暗棋。
而他,跟先帝也达成了这样的共识。
先帝已经大行,至于他怎么去运筹谋划,先帝已经无法知道更无法阻挠了。
这两日,就有数张请帖投到他府中,有礼亲王,庆亲王、昌国公,安国公、工部尚书等等,他暂已身体不适为由推了,以他的推测,再过两日,便该有首辅尚任和弘亲王的请帖了,想必他们如今也在家中与幕僚和心腹们紧锣密鼓地分析朝中局势了,而这两人的邀请,他是必会去的。
且不但要去,还要破了太后和弘亲王的结盟,让弘亲王与顾命大臣一道,一同辅佐政务,这样太后无机可乘,权力削弱,以弘亲王之力可与顾命大臣之间分庭抗礼,便无一方专擅的祸患,为将来幼帝顺利亲政打下基础,此为一石三鸟之计也。
在此朝局风云变幻之际,各方的出手一定要快,不然等尚任为首的顾命大臣坐稳了位置,再要重整局势,势必会搅起一阵腥风血雨,难以收场。
只这片刻功夫,谢幼卿脑中便已刀光剑影地谋划出一个大计,足以撼动朝局,他面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只微微转头,将眼风扫向另一个悄无声息闪进来的侍卫辛乙。
辛乙一凛,马上奏报了京中几个官员的动向,但有一条却让谢幼卿颇为注意。
“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王浩之弟王原,现职京营的一个副参将,近日在武馆结交了永安侯府原户部侍郎沈弼的公子,安排了他出任其兄部下西城把总的缺。”
据谢幼卿的了解,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王浩是后党的一员,其弟结交原户部侍郎沈弼的公子,必不简单,沈弼虽因库银案革职下狱,但其在朝中的势力还在,太后要巩固政权,必然要尽快培植一批政党。那么起复受先帝打压的一帮官员,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而后党之人结交沈弼之子,可看作是太后把沈弼纳入自己的阵营中的一个讯号。
幼帝三个月后登基,届时会大赫天下,太后欲拉拢沈弼,那么不管沈弼缴没缴清库银欠款,他应该都快恩赫出狱了。
这个时机很关键,他不能让太后的羽翼丰满起来,发现一根,便该及时给她剪除一根。
“这个沈公子多大年纪了?平常都有些什么消遣?”
辛乙答道:“沈公子将近而立,平常喜欢去武馆打拳,和他的几个朋友喝酒打牌,骑马游猎,除此之外,别无事事。”
谢幼卿的声音清冷平静,“此人是个富贵闲散公子,应当吃不了什么苦头,把总事多人忙,你们再适当给他制造点麻烦,让他知难而退。”
这小把总不过是王浩给沈家公子的一个进身之阶,若是让他顺利做下去,以王浩以权谋私的手段,不出两个月估计能把人弄到参将的位置了。
辛乙道:“是。”
提到这个沈公子,谢幼卿脑中不觉浮现出沈蕴如的名字,原户部侍郎沈弼是老师的姻亲,沈蕴如唤老师大女儿为嫂嫂,自然就是这沈公子的亲妹妹了。
不过沈蕴如的名字只在谢幼卿的脑中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毫不客气地摒除了。他一向记事不忘,这也只不过是极自然的联想而已。
壁灯上的蜡烛已经烧至只有短短一寸了,时辰差不多了,今日该知道的消息都知道了,谢幼卿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密室,等他刚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壁灯便恰好熄了。
他回了睿国公府,回到后不久,果然小厮淡清就送来了弘亲王的请帖,邀他今晚到府上一叙。
谢幼卿欣然应允,傍晚时分,便驱车前往弘亲王府。
谢幼卿的马车到了弘亲王府,门口已经有弘亲王的两个侍从恭候多时了,谢幼卿下了马车,侍从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谢詹事来了,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请随我至书房,王爷一会儿就会到。”
侍从将谢幼卿延入王府的书房茶座中,捧上一杯热茶,便悄悄退出了。
弘亲王没有在花厅中宴请谢幼卿,反而是在书房中款待,其实更体现出他对于谢幼卿的赏识,若是在花厅中设席,以亲王的礼制,必然要请一众贵客作陪,一番规矩客套,来往应酬,是场面上的交往,但若在书房酬客,则更有私下交好的性质,只请三两个陪客饮酒谈心便可了。
谢幼卿与弘亲王之间,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只不过是在琼林宴的时候,两人简单地客套了几句,所以见王爷在书房中款待他,谢幼卿也有些诧异。
谢幼卿坐着,拈着茶杯啜了一口,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眼,弘亲王的书房十分考究,一壁是书橱,另三壁是多宝格大柜,摆满了琳琅的古玩,其中不乏稀世古董。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弘亲王便携两位陪客到了,一位是他的一个亲信,现任内阁大学士兼吏部侍郎曹文阑,另一位是弘亲王的幼子宴颙,皆算是青年之辈。
谢幼卿见了弘亲王,垂手请安,正要躬身,忙被王爷一把扶住了,“免礼免礼。”
弘亲王穿石青玄狐袍,虽已将近天命之年,却身姿矫然,气度雍容,一双凤目炯炯生威,盯着他看了几眼,朗声道:“子溶少年英才,名动公卿,那日在琼林宴一见,着实令本王好生惦念,一直想邀你到府上一聚,因诸事冗杂,未得遂愿,今日来了,可要好好一叙。”
弘亲王不以官衔称之,竟直呼谢幼卿的表字,实在亲昵过甚。
谢幼卿湛湛一笑道:“王爷文韬武略,幼卿亦仰慕已久。”
弘亲王将身边的两位陪客介绍与谢幼卿认识,彼此寒暄了几句,便要引他们到紫檀圆桌前坐下,上面已添置了一席精美的肴馔。
经过书案的时候,弘亲王笑道:“听闻子溶书法极有气魄,直追颜真卿,在京中一字难求,本王倒想请子溶为本王写一幅字。”
谢幼卿微微一笑,也不谦让,拿起一只狼毫提笔,将笔在砚台上濡饱了墨,“敢问王爷要写何字?”
“无妨,子溶随心写即可。”
谢幼卿略一凝思,在纸上挥就了几个字。
弘亲王一见,脸色微微一变,看向谢幼卿的眼神顿时复杂深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