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怀抱

境泽酒楼之所以在京中有名,一是因为它有第一流的名厨孙以安,孙以安是宫中御厨孙围的儿子,孙围深受淳明皇帝的赏识,从御膳房退休后,便将精妙的厨艺传给了儿子,前些年,京中举办食神大赛,孙以安便夺得头魁,冠以食神的称号。

二是因为它坐落于风景最曼妙的境湖的西岸,位置优越。西岸那一带是京中勋贵所居之地,有不少的王侯宅邸都在此处,酒楼是八开间、两层楼的大楼房,坐在楼上可将境湖风光尽收眼底,且在湖中养着活鱼活虾等水产鲜货,随时捕捞,确保吃到口中的都是最新鲜的。

店里每日皆是食客云集,座无虚席,好座儿更是要提前几日预订。

沈蕴如到后厨先看了谢幼卿点的菜单,小炒肉、蟹粉溜玉兰片、芙蓉鱼,鸡丝豌豆烩鲜蘑……点了四荤三素,都是店里的活招牌,由孙以安掌勺,京中别无二家能做出它的独特美味。

沈蕴如啧了声,果然很会吃呢。

这当口孙以安已做好了小炒肉和蟹粉溜玉兰片,跑堂的伙计正准备端菜上去,却被沈蕴如止住了,她跟掌柜的要了一套跑堂伙计的衣服在休息室换上,几下就装扮好了,亲自端了菜上二楼去了。

后厨的伙计都有点瞠目,这小东家还扮起了跑堂伙计,莫不是富贵人家的姑娘等闲的都玩腻了,突发奇想到这儿来寻乐子了。

临河的二楼开了十二扇窗,每扇窗之间竖了一道五扇的屏风相隔,里面摆了雕花硬木方桌和座椅,这便是雅座了,价格极高,能坐在这里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非富即贵。

沈蕴如上到二楼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一种不妙的感觉来了,以她对狗异于常人的敏锐,似乎是有人带了狗进楼?一想到狗,她的心跳蓦地变快,转身便想飞跑下楼去。

但她的脚步却是钉住了般一动不动,喜气的吸引力终究大过了她对狗的恐惧,谢幼卿就坐在十几步开外西窗口的雅座里,她不能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她四下望了望,并没有看到有狗的影子,心下稍稍安定,慢慢地往前挪着步子。

谢幼卿闲闲地坐在窗边,狭长的凤眸望着窗外,神情淡漠,好似周遭的一切皆与他无关,因为国丧,一向鲜衣丽裳的他身上只穿了素净的银狐鹤氅,别无花纹和装饰,像是五彩斑斓的花孔雀变成了纯洁高雅的白孔雀,依然十分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细瓷茶杯,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完却迟迟不斟。

沈蕴如屏着气息上前,将托盘上的菜肴轻轻搁在桌上,轻声说客官请慢用,正欲转身离去,不想从桌子下忽地窜出一条浑身漆黑的大狼犬,龇着牙吐着舌头,跳上椅子,前脚搭在了桌子上。

沈蕴如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吓得灵魂涣散,啊地尖叫了一声,双脚跳起,什么都来不及想便扑倒在了面前的谢幼卿的身上,小手紧紧的抱着他的腰不放,整个人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狗……快,快把狗赶出去!”

谢幼卿从来都是生人勿近,何曾有人敢侵犯到他的身上来,他清冷的双眸隐隐炽着焰火,下意识便要把挂在他身上的人给丢出去,但他怀里的身躯小巧绵软,像一团颤抖的棉花似的,双手的劲儿却很大,死死地抱着他,他推了几下没推动。

谢幼卿的声音冷得像千尺寒冰,透着一股子嫌恶,“松手!狗不咬人!”

“你……你先让狗走开,我就松……”

她方才那一声尖叫,着实闹起了不小的动静,谢幼卿耳朵敏锐,已经听到有脚步声要走近来了,前面几桌坐了礼部侍郎曹钧和他的幕僚张充,还有弘亲王的幼子宴颙,他不欲让这些朝臣看到这般挫他威仪的不雅画面,只得沉声道:“阿浪,出去!”

阿浪低呜了一声,夹起尾巴下楼了。

沈蕴如这才感到元神归了窍,松开了手。她刚一松手,便被谢幼卿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沈蕴如忙爬起来,将头垂得低低的,压着声音赔罪:“小的实在是怕狗,尤其是狼犬,惊惶中冲撞了客官,还请客官不要怪罪,小的这就叫掌柜的上来给您赔礼道歉。”

沈蕴如急欲脱身,丢脸丢大了,要是被他认出来,指不定要怎么看轻和对付自己。

谢幼卿站起身,压根就懒得看人,他低着头,伸手拂了拂身上被她挨过的地方,口气嫌恶,“这么胆小还当什么跑堂的,滚!”

“是是,小的这就下去卷铺盖回家。”

沈蕴如转身欲走,不想谢幼卿拂完衣后抬头,她的身形和侧脸便在谢幼卿抬起的眼角中一晃而过,谢幼卿双眸上的寒光一闪,淡声道:“回来!”

沈蕴如情知不妙哪敢回头,赶紧加快脚步开溜,不想才走了几步,后背的衣服便被人拎住,生生将她扯了回来。

沈蕴如面朝里背朝外地站着,谢幼卿冷冷地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嘴角轻轻扯了扯,眼中尽是嘲讽之意,沈蕴如只垂着头没作声,如果此刻有地洞,沈蕴如都恨不得钻进去。

这时前头有人走了过来,往这边看了一眼,是礼部侍郎的幕僚张充,之前谢幼卿进门的时候恰逢遇上了礼部侍郎及其幕僚,他们盛情邀谢幼卿一同入席,却被谢幼卿婉拒了,方才听到这边有动静,果然又遣张充过来探看。

张充是饭馆常客了,一眼看过去便知发生了何事,他话语谦和:“谢詹事,方才我听到你这边闹起一些动静,可是这小伙计行事鲁莽惊扰到你了?”

谢幼卿淡淡道:“是这小伙计胆小畏狗,见了谢某的狼犬,惊吓无措。”

“既然是不懂事的小伙计扰了谢詹事用餐的兴致,不若到侍郎大人的桌上,侍郎大人再为谢詹事添置好酒好菜,与谢詹事小酌几杯,岂不乐哉,不知谢詹事可否赏脸?”

谢幼卿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张充和瞧了瞧他的脸色,又诚恳地道:“侍郎大人一直非常赏识谢詹事的才华,鄙人亦仰慕谢詹事已久,今日相遇,真是天缘凑巧。还望谢詹事赏脸一叙。”

谢幼卿心绪不好的时候,对外的表现是极其冷淡,好似竖起一道冰屏将所有人都隔离在外,他无意也根本不想俯就谁,对于他瞧不上的人更是如此,于是他连理由都懒得找,直接拒绝道:“请代谢某谢过侍郎大人的美意,谢某今日没有与人共餐叙话的打算。”

张充和受了冷遇,有点下不来面子,只得讪讪道:“既然谢詹事不肯赏脸,那便不叨扰了。”

“嗯,请便吧。”

沈蕴如纵然低着头站着,也能感觉到谢幼卿身上渗透出来的那冰冷瘆人的气场了,她本来还想着救星来了,谢幼卿应了侍郎大人的邀约她就能躲过去了,没想他这么冷淡地、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要知道,侍郎的官衔和品级可大他不少,如此可真是太冷傲了。

不过,见识了他连侍郎大人的情面都懒得应付,她意识到她接下来会不好过,是她贪多不足,这下喜神变煞神,只能自求多福了。

待张充离开了,谢幼卿才轻轻哂了一声道:“怎么又是你,一日见不到谢某你就活不下去了是吗?”

沈蕴如微微一惊,这人在自我贴金的时候竟一语道破了真相,沈蕴如心道你说对了,见不到你,我还真会活不下去,但她那里敢说出口。

“扮成这样,这回脑子没摔了吧,沈十一岁?”

果然,不嘲讽羞辱她一通他就不是谢幼卿了。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一向伶牙俐齿挺能说的嘛,这是脑子没摔牙齿摔了?”

怎么办怎么办,沈蕴如难堪死了,这人负着读书人的盛名,说话不带一个脏字,却比带脏字还厉害,再被他这般嘲讽羞辱下去她估计就算蹭了他的喜气她也会折寿几年。

思来想去,也只有装可怜能行了,方才受了狼犬的惊吓,再加上被他嘲讽的难堪,她竟一下就憋出了两汪泪水。

“幼卿哥哥,你别再说我了,我知道昨天惹你生气了,今天来这酒楼吃饭,听到你也在这儿,我就想来见你,又怕你不待见我,所以才扮成这样的。”

面前的姑娘小小一只,又对他实行眼泪攻势,谢幼卿看得厌烦,好像他堂堂八尺男儿成了欺负小姑娘的无良之人了,再想到她方才畏狗扑到他怀里抱着他,谢幼卿又来气,他守了二十年清风霁月的怀抱,还没抱过心爱的姑娘,就被她这么鲁莽地占去了,他感到自己损失很严重,而且是暗亏。

谢幼卿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澄净的镜湖风光,再把眼睛对着她,他怕会做出有负十几年读书涵养的事情,窗外吹来几阵寒风,他还取出揣在怀中的书本在胸前扇了几扇,冷峭地道:“那你说说昨天如何惹我生气了?”

“没经过你允许就擅自叫你幼卿哥哥,在老先生面前故作与你亲近,说你的脸很下饭,还调侃你吃黄瓜。”

谢幼卿将书本合上,哂笑道:“哦,明知故犯,没脸没皮,我还问你做什么。”

沈蕴如吸了吸鼻子,“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气。”

谢幼卿懒得再跟她费口舌,直接收拾就对了。他自知迷倒众生,但别的姑娘知廉耻,他只要给她们一个冷脸,她们就面红耳赤,以后只敢远远地看着,哪像眼前这个,人又小,又缠得紧,跟别人的路数也不一样,没见面先下手摆布他,一肚子诡计,能装能演。

谢幼卿扯了扯嘴角,冷冷地道:“你听老师说谢某常来境泽,所以跑到这儿来,谢某也听老师说寿宴的酒席是境泽承办的,那么很好,寿宴那两道别出心裁的菜肴谢某还念念不忘呢,今天就再添上这两道菜,让你也好好享用一下,谢某兴许就开心了。”

沈蕴如愣在原地,脑子又是一阵嗡嗡作响,让她吃芥末和辣椒?果然一点都不心慈手软呢。

谢幼卿侧过脸轻轻地睨了她一眼,“是哪两道菜不用谢某提醒了吧,记得吩咐原汁原味地做。谢某就在这儿看着你吃。”

沈蕴如心口发凉仍不忘讨价还价,“那……吃了我可以喊你幼卿哥哥吗?”

“你不配叫谢某的名字。下去吧。”

“好的,那就不喊名字只喊谢哥哥。”

谢幼卿一记眼刀嗖地飞了过来,“再多说一句吃两份。”

沈蕴如默默转身,微微仰头看了看老天,太难了吧,这人又冷酷又无情,要攻略他真的比登天还难,不过她安慰自己今天虽出师不利,但好歹,她在惊慌之中抱了他一把呢,那滋味也还挺爽,不管怎么说今日蹭喜气的任务是超额完成喽,虽然等下要挨苦头,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半柱香后。

沈蕴如小脸带了一点悲壮,有点哆嗦地端着虾仁翡翠羹和茄汁虾球上了楼,当然,除了这两道菜,捧盒上还放着一大杯凉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