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堂上已挂上写了奠字的白纱灯笼。
因寿宴取消,故今日只是一家之宴,大家团团围坐于一张大理石圆桌上。
王文龢面南居中而坐,左手边分别坐着谢幼卿,曹敬初,王可可,右手边则坐着沈蕴如、王楚楚并一双儿女。
沈蕴如坐在谢幼卿的对面,落座的时候,沈蕴如弯了弯唇角,对他笑了一下。
虽然你不待见我,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谢幼卿目光淡漠,淡得没有丝毫情绪,眸子深邃漆黑,看过来的时候但却有一股子威慑力。
沈蕴如和他的视线一触,便微微低头,不敢笑了。
王家吃饭倒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只是开席之后,王文龢的神色还有些哀沉,他不开口说话,大家自然都是安安静静地吃饭。
先帝暴崩,自然把王文龢六十大寿的祥庆之气破坏了,他效忠先帝十数年,虽早已下野,却未曾一日不心系国事,加上他又年老,自然添了诸多伤感之情。
满桌琳琅菜色,王文龢却没什么胃口,他定定地望了桌上的那碗燕笋糟肉片刻,伸筷夹了一筷笋片在碗中,不禁叹了一声道:“老夫想起先帝在世时,尤爱吃苏菜,淳明二年,先帝勤于治学,常常召老夫谈论儒学,某日谈的久些,到了用午膳的时刻,先帝便从御膳中选了几样赏给老夫,其中就有这道燕笋,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燕笋尤在,老夫与先帝却是天人永隔了。”说罢搁下筷子,眼中竟滴下泪来。
王文龢触景伤情,王楚楚等人难免有些坐不住,心里只埋怨厨子不晓事,早不做迟不做,偏偏这当口做上这碗菜来。
王楚楚舀了一碗如意竹荪汤捧给王文龢,劝道:“先帝驾崩,举国哀痛,父亲与先帝君臣一场,情分匪浅,还请父亲节哀,免得伤心过度伤了身子,这竹荪汤鲜美滋补,父亲喝一些,也请父亲看在女儿和小外孙的份上,好好保养身子才好。”
翰哥儿奶声奶气地道:“‘所不朽者,垂万事名,孰谓公死,凛凛尤生’,姥爷莫要伤心了,翰林见了也会难过的……”
翰哥儿的小名便叫翰林,翰林学士雅称“翰苑清华”,在读书人心中是极为荣耀之事,可见王楚楚对他的读书科考抱有很大的期望。
翰哥儿念的这句出自辛弃疾悼念朱熹的悼文,朱熹是南宋一代大儒,先帝在世时便十分推崇朱熹的理学,所以翰哥儿想起这句来劝王文龢节哀,竟也是贴切的,王楚楚听了大为欣慰,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王文龢也收住泪,“好,好,翰哥儿书念的不错,也懂事了。”
大家的视线都在王文龢身上,沈蕴如却顺过去看了谢幼卿一眼,只见他双眸定在桌上的一道芙蓉鱼上,目光沉沉的,像暗夜里幽深的天穹,一点星光也没有。
其实今日见他第一眼时,沈蕴如便察觉出了他心绪不好,毕竟,先帝这么宠幸他,如今大行了,他一定也会愁闷和失落。
沈蕴如转头望向门外,发觉浓浓的乌云早已把日头覆盖,天地阴沉下来,纷纷扬扬地飘落下碎珠子似的小雪花,树梢和地上皆已经染了一层霜白。
沈蕴如指着雪花对王文龢道:“老先生你看,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等了许久不下,偏偏这个时候下,可见天地有灵,闻知先帝的哀诏,已经开始为先帝戴孝了,先帝生前将江山治理得蒸蒸日上、富丽无比,身后享有万里江山的祭奠,便是最大的哀荣,我们作为先帝的臣民,顾念先帝的恩德,都应节哀顺变,努力加餐饭才是。”
“是这个道理,难为你想到这上头来。”王文龢点了点头,竟笑道:“四姑娘这么机灵,是属猴的吧。”
见王文龢笑了,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哀沉的气氛仿佛也活泛了一些。
沈蕴如脱口道:“我是属小猪的!”她在猪前面加了个小字,听起来尤为俏皮可爱。
她刚说完这句,却见谢幼卿目光如电,刷地射过来,沈蕴如打了一个激灵,糟啦,说自己属猪不就等于告诉了大家自己真实的年纪吗,照她这个身高推断,属猪的今年正正好是十五岁,怎么也不可能是三岁和二十七岁,那么他一定发现她昨晚骗他是十一岁小孩了,这下好啦,以后估计更不待见她了。
王文龢笑道:“属猪的姑娘可爱,讨人喜欢!”
王楚楚马上迎合道:“可不是,喃喃呀到哪里都是开心果。”
“按年纪可不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不过四姑娘生的忒小巧些,老夫还真把你的年纪记成属猴的了。”
属猴的可不正巧是十二岁,她看起来真的就这么显小么?!沈蕴如有点憋屈。
王可可笑吟吟地道:“姑娘家过了十五岁,就跟柳叶抽芽一般长起来了,下回再见面便是‘沈家有女初长成了’。”
这话沈蕴如爱听,但此刻却听得有些心虚,她忍不住又瞟了谢幼卿一眼,却见他目光看向她手边的一道红烧甲鱼,眼中嘲讽之意颇浓。
他自然不会在饭桌上跟她搭话,但他对着她的视线看甲鱼,不就是在内涵她说假话,甚至是内涵她是小王八羔子嘛。
不能跟谢幼卿生气,沈蕴如有意识地修炼自己在谢幼卿面前的脾气,她不能是一堵硬邦邦的墙,谢幼卿投什么过来她都要反击回去,她得是一片辽阔的海,谢幼卿投什么过来都将它无声地吞纳,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嘛,嗯,就是那句话。
王八就王八,王八四平八稳多长寿呀,她就不用担心险恶多端的煞气会早早要了她的小命了。
沈蕴如的小动作,自然没逃过王文龢的眼睛,他戏笑道:“四姑娘,老夫发现你今儿在饭桌上眼睛怎么老往幼卿那儿看呐。”
沈蕴如本来还在自我开解,闻言回过神来,小脸微红,眼睛却亮晶晶清灵灵的,然后娇痴地说道:“幼卿哥哥长得好看呀,看他一眼我能多吃几口饭呢。”
王文龢有些意外,昨晚他们两个坐一块儿像在冰室一样,他都觉得冷,怎么今天就幼卿哥哥地叫上了,这不像幼卿的一贯风格啊,他不禁转头看向谢幼卿。
大家似乎都跟王文龢一样有类似的疑惑,都微微吃惊地看着他俩。
谢幼卿面色清冷,仿佛丝毫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依旧优雅矜贵地夹菜吃饭,他敬重老师,在老师面前一向都是端方知礼的,所以哪怕再嫌恶,也不会当众斥责她,沈蕴如便是吃准了这一点。
但他整个人冷得像冰雕似的,丝丝地往外渗着寒气,因为见识过他的另一副面孔,所以沈蕴如知道他是生气的,而且他这气肯定会等到下回他们见面的时候再发出来,他不会让她好过。
既然已经戳了老虎的鼻子一下,那就再戳一下呗,她看着谢幼卿举筷伸向那道脆黄瓜的时候,憋着笑意道:“幼卿哥哥,别总吃黄瓜呀,黄瓜性寒,吃多了会伤肠胃的。”
闻言,谢幼卿的筷子微微顿了一下,眼风往盘中扫了一下,冬月里黄瓜不是时物,所以极贵价,那盘脆黄瓜本就小小的一碟,他只是觉得吃起来甚是清凉爽口,也就多夹了几次,竟就见了盘底了。
谢幼卿神色淡漠,仍然不置一词,只是他果然没再伸筷夹黄瓜了,而是夹旁边的素炒什锦菜。
王文龢的视线在他们两个面上逡巡,瞧着倒是有些乐了。
“四姑娘,老夫是看着幼卿长大的,他性子冷,人又太出众,大家敬他,却也远他,老夫有好些日子没听人叫他哥哥了,听你这般叫他还真有点儿意思。”
沈蕴如竟从老先生的口中品咂出了几丝孤独的况味,一个天才,没有同类,他一直都高高的在云端,不知平凡为何物,也不能体味世俗烟火的乐趣。
沈蕴如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听谢幼卿淡淡笑道:“老师!学生正经只有瑶卿一个妹妹,想是瑶卿有许久没跟着学生一同来见老师,老师忘了。”
果然谢天才自认高人一等,嘴上也不饶人,还正经呢,不就是在暗戳戳地嘲讽她上赶着喊他哥哥,他一点儿也不稀罕嘛。
沈蕴如这会才不再凑脸过去给他踩,她低头吃饭,乖乖儿闭嘴了。
提到谢瑶卿,老先生的神情有一丝的恍惚,“瑶卿……噢,是有好几年没见了,如今应该也大了,可许了人家没?”
“尚待字闺中。”
王文龢目光沉凝,过了一会才幽幽说道:“京都有几家侯门公府的公子也到议亲年纪了,老夫见过,人物也称得上俊秀,也正经读书仕进,与三姑娘倒也配得上,有好亲,及早定下来是好事,姑娘家最怕蹉跎了岁月。”
谢幼卿神情闪过一丝诧异,只说道:“老师说的是,瑶卿的亲事由家母主持,想来会妥帖考虑的。”
王文龢嗯了一声,便撇过不再提及了。
沈蕴如觉得王文龢有点奇怪,怎的好端端地提点起谢瑶卿的亲事了,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意思,但沈蕴如对谢瑶卿不了解,所以想到可能是老先生爱屋及乌,对谢幼卿的亲妹妹,也有关切之心吧。
一会儿饭毕,谢幼卿又进了王文龢的书房,到了酉七时方告辞回睿国公府。
谢幼卿走后不久,沈蕴如和王楚楚也坐马车一同回沈府。
当晚沈蕴如自然是一夜好梦,第二日醒来神气清爽无比。
沈蕴如心情大好,想起王文龢说谢幼卿常去境泽酒楼吃饭一事,心念一动。也真是上天的眷顾,这么有名的酒楼竟然是她的产业,而大喜神谢幼卿又是它的常客,所谓人自救者天助之,便是这个道理。
她寻思着该去一趟,自己的酒楼还没去好好吃一顿呢,再者也要去打听打听谢幼卿的口味,掌握的信息越多,攻略谢幼卿的计划才越能越顺利。
她刚到酒楼,掌柜的就忙迎出来,对她毕恭毕敬的,一口一句小东家地称呼着。
沈蕴如问他谢二公子是不是常来这儿,掌柜的点头说隔着三五日便会来一趟,方才谢二公子已经来了,定了二楼靠窗的雅座。
沈蕴如眼睛一亮,喜神竟然这么快就上门来了,岂有错过之理,但昨日她刚惹了他,他这人又记仇得很,被他看见必然没好果子吃。
沈蕴如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不禁勾唇一笑,于是,她先去了一趟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