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欺负

沈蕴如慢吞吞地跟着他到花园子里去,身后的狼狗像是押送她的夜叉罗刹。

园子里间或有几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传来,以她对狗的敏感,这园子里起码关着有好几只狗,让她每一步都好似踏在阎王殿。

她心里实在丧气极了,今晚不知要怎样才能脱身了。

这座花园其实不大,却是依水而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沈蕴如跟着他走过迂回的廊桥,到了一处小亭子,旁边有一道丈余高的小瀑布,哗哗的水声搅得她心中越发不得安宁。

在小亭子里坐下之后,那人从狗的嘴巴里取下那个金丝袋子,狗便乖乖地到亭子外放风去了。

亭子的四角挂着绢带扎的各色水晶玻璃风灯,在暗夜里流光灿灿,银带飘扬,再对上眼前人那精致无暇的面容,和浮漾着光影的狭长眼眸,若不是他方才那么傲慢无礼的行径,她作为一个女孩儿,兴许会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那人打开金丝袋子,修长如玉的手指取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盒骰子和骰盆。

他唇角勾起几分迷离的笑意,广袖一扬,带出一抹清冽的气息,“玩掷色儿抢红吧,哥哥先来!”

沈蕴如撇了撇嘴,但心里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真是玩游戏。

这不是男人喝酒时才喜欢玩的么,他一个大男人,跟她一个女孩子玩这个不是很滑稽么,大约真是发酒疯了。

骰子只有一点和四点是朱红色的,抢红便是以掷出的红色点数多寡来论输赢,掷出的红色点数越多,便意味着越吉庆。

骰盒里装着六粒的骰子,那人摇了几下骰盒,然后掷到骰盆里,第一回便掷出四个“四红”,是极好的彩头,红四点又被称作“状元红”,那人第一回出手便掷出状元红,实在是太好的手气了。

沈蕴如脑筋动了一动,面前的这位莫非就是谢二公子?

一定是了,掷出状元红,寓含了他是状元的吉谶,也代表了他时运极佳,而且身边又有狗,人还这么嚣张,不是他是谁。

这么说今晚这个万众瞩目的谢家二公子,才刚在筵席上冒了个头便就走了?然后到这个安静无人的花园子里投骰子玩?

然后偏偏她还主动撞上人家,被他逮住了,果真又是她的煞爷爷给她安排的好一出大戏。

沈蕴如猜的没错,面前的这位男子正是谢家的二公子谢幼卿,他迟迟才出现在筵席上,喝了几杯酒便称酒力不胜出来了,他脑中的确有些醺,分不清究竟是醉意还是这晚本就脑中晕沉,他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好这小女孩撞上门来,他起了心思,便逮她一起玩。

此刻看到骰盆里的“四红”,谢幼卿不禁笑了笑:“还真是好彩头。”

沈蕴如道:“开局即掷得状元红,你是谢二公子?”

谢幼卿未答也未否认,他并非想在她面前揭露自己的身份,但掷出什么点数和彩头,不是他能把握的,但是这些花色往往又能预示着什么,这也是他掷色子的乐趣之一。

他将骰子盒递给沈蕴如掷,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壶酒,仰头饮了一口。

沈蕴如也想看看今晚煞气到何种程度了,等她把骰子掷进骰盆,果然是应了她的不吉之谶,一个红都没掷出来,盆子里乌鸦鸦的一片都是黑点数。

沈蕴如心里凉飕飕乌糟糟的,谢幼卿敛起笑意,眼中滑过一丝嘲弄之色。

轮到谢幼卿,他拿着骰盒摇了一会儿,然后屏住呼吸,谁知掷出来的时候,竟是全红,这下连沈蕴如都有些惊了,这手气也太好了吧,是老天爷在他脑壳上贴了喜符么。

沈蕴如掷出的又全是黑点数,而且全是三的点数和二的点数,三的点数像雁群,二的点数像雁足,所以搭在一块儿的花色是折足雁。

自然又是不吉的。

谢幼卿眼中嘲弄之色越甚,他意兴阑珊地道:“小孩,你的手气似乎有点差。”

“何止是有点。”沈蕴如哼道,何止手气差,是她整个人都在倒大霉中,若能蹭他半分喜气便好了。

谢幼卿只是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之后又投了几回,谢幼卿掷出的都是可以得采的红点数,而沈蕴如依然是一片黑乌鸦。

大约是和谢幼卿的反差太强烈,沈蕴如这时候真觉得上天太不公,有些人明明锦绣华程,老天爷还不断地给他添花降喜,有人坎坷多难,却偏偏给他雪上加霜。

沈蕴如不想投了,越投越不吉,和他掷色子简直像对自己的打击和羞辱,她将骰盒拂到他面前,悻悻地道:“这游戏没法玩了,你自己玩吧。”

谢幼卿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凑近她,将骰盒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再伸出一只手握住她握着骰盒的手,低声道:“哥哥帮你摇一个试试?”

不知为何,谢幼卿凑近来的时候,沈蕴如突然有种妖孽近身,将她蛊惑的感觉。

他身上的确有种很特别的味道所在,但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味道,会让她有种如沐清风的舒适清逸之感,以致她的魂儿飘了一下,所以当他的手握上来的时候,她竟没有抗拒。

摇了几下,他的手松开了,沈蕴如再掷出时,竟掷出了两个四点,两个六点,四点色朱红,六点色乌黑,将四点搭在六点的上面,看似花团锦簇,所以称为‘花开满枝’,是个得彩的花色。

沈蕴如禁不住哇了一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晦气了这么久,终于看见了喜庆的兆头,心花儿就绽放起来了。

既然掷出了“花开满枝”的好彩头,是不是意味着她能过几天灿烂的好日子了?

谢幼卿勾了勾唇角:“是不是很惊喜?哥哥这双手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今晚选了你来陪玩,你该庆幸。”

我的天,这人脸可真大,合着她是腐朽他是神奇喽,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一股纡尊降贵的口气。

沈蕴如方才那点喜色荡然无存,倒生了一股子气。

你这么想要别人称颂,怎么不去当皇帝?!!

认真她就输了,沈蕴如这时候才不会在他面前生气,她旋即笑了起来,还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小梨涡,“公子所言极是,公子天资绝顶,福运亨通,就是可惜呀没能生在帝王家,不然有朝一日坐上皇位,就不单只我庆幸,全天下人都能庆幸了是不是?”

谢幼卿浅浅的漾着琥珀光的眸子蓦地变深,皇位二字竟从一个垂髫的小女童口中说出,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意识里刀光剑影,有什么东西又被捅破了,心里那两个巨大的窟窿又冒了出来,幽深无际,仿佛要将他吞噬掉。

谢幼卿缥缈的思绪又一下子拉了回来,别有深意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真是童言无忌啊,几岁的小孩了,十一岁?”

好不容易长到十五岁,你还一出口就减了五岁,沈蕴如在年龄上特别较真,马上反驳道:“谢公子你虽然手气好,可是眼色有点差,我才不是十一岁,是十五岁!”

“十五岁?”谢幼卿双眸射出两道冰凌一样的冷光,拈起一粒骰子在指尖把玩,指关节微微地泛着白,“哦,还真看不出来。小姑娘,不要乱说话,尤其是说这么危险的话。”

谢幼卿将指尖的骰子随手一丢,阿浪跳起,张嘴咬住,骰子在它锋利的钢牙下,咯嘣一声碎了。

谢幼卿声音幽冷无温,“皇权嗜血,随口一句都可能会是腥风血雨,小心和这骰子的下场一样。”

气氛徒然紧张起来,沈蕴如看得心惊肉跳,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犯了忌讳了……

这时谢幼卿看见阿浪咧开嘴巴,竖起的耳朵动了动。

谢幼卿收起桌上的骰盒,灯光下,他的身姿如玉山巍峨,宽大的衣袖在地上投下两片长长的影子,像把夜晚装进了袖子里。

“今晚的游戏到此为止,你可以回去了。”

沈蕴如听到这句话如临大赦,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湿哒哒的袄子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忍不住阿嚏了一声,转身走出亭子。

却又听他道:“今晚之事,不要叫第三个人知道,哥哥相信你也不想惹上麻烦。”

什么叫她也不想惹麻烦,又是威胁,这人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和这么好的才华,为人真是恶劣。

还哥哥呢,她倒想叫自己的哥哥把他给揍一顿,以解今晚之愤。说起来,她的亲哥哥没别的长处,打人真是一绝。

沈蕴如没吱声,那狗竟然朝她龇牙,爪子搭在地上,躬起背,一副要朝她扑上来的姿势。

“我会闭紧嘴巴。”灯光下,沈蕴如面色惨白,今晚发生的一切就当是见鬼了吧,但愿再也不要看见这人和这条狗了。

谢幼卿仰头又喝下一口酒,醉意晕沉地道:“阿浪,送客!”

那狗温和了起来,摆了摆尾巴,竟走在她面前引路,沈蕴如再害怕也得咬着牙跟着走,于是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花园。

沈蕴如走出花园的角门不远,便遇上了正在找人的王兴家的。沈蕴如没告诉她方才在谢二公子那经历的那一遭,只说她是因狗追赶,情急之中走迷了路。

睿国公府很大,院子一座连着一座的,小姑娘走迷了路要走回来,的确要花费一些功夫,听她这般说,王兴家的也没有多问,一面派人往谢夫人和沈夫人那报平安,一面带沈蕴如到三姑娘的房里换衣服。

沈蕴如跟着王兴家的从东西穿堂出来,便见前方的西花墙下娉娉婷婷地走过来一个人影,王兴家的停下脚步,叫了一声,“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