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记得那年花灯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孤苦伶仃地在人群中拿着个破碗乞讨,却无一人愿意可怜他。
他快要饿到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间,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映入他的眼帘,那小姑娘软软的小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小口小口地吃着,举止优雅,一看便知是来自名门贵族的千金小姐。
小姑娘拉着一个青年的手,声音乖巧甜腻地说道:“爹爹,他好像要死了,既然都碰到了,我们还是救一救他吧。”
于是濒临死亡的他,就被带回了蓬莱裴家。
后来他就作为裴星摇的玩伴,陪着裴星摇一点点长大。
他看着她从少女垂髫到碧玉年华。年少慕艾,他越来越不能接受他善良美丽的大小姐,这般体弱多病药不离口,他满腹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而今因为自己的保护不周,小姐更是命悬一线几近命丧黄泉。
看着她重病昏迷日日夜夜躺在床上,他几乎想把罪魁祸首谢挽月和自己千刀万剐。
他心疼她命途多舛,心疼她天妒红颜。
这些年的陪伴,他早就对裴星摇生出了一些隐秘阴暗的心思……只是他清楚的知晓自己配不上他,便将这些妄念全部压抑在心底的最深处。
他不断告诉自己,小姐值得全修真界最厉害的大能,而不是和自己这种卑微无用的人在一起。
他要做的只是,守护好他家小姐。
他在脑海里冷漠而残忍地想着——小姐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以红颜薄命英年早逝?只要小姐能活下来,纵然是双手沾满鲜血,为她不择手段又如何?
况且,如果不是谢挽月将小姐打落到了寒潭里,小姐何至于如今命悬一线,所以让她献出自己心头血救小姐,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如果她执意不肯献出来,就别怪他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了。
越想,裴忆岚对谢挽月的仇恨和怨怼越加深了几分。
退出瑶光殿之时,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谢挽月,幽暗的目光像是要在谢挽月的心口处挖出来一个洞。
待到裴忆岚退出房间,寂静的寝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裴星摇掀开身上温暖绵软的绯色水波纹锦衾,慢条斯理地下床,蹲下来,轻轻握住仍旧跪在地上低声啜泣的谢挽月的手,将她拉起来:“师姐,你站起来吧,我身体已经康复了,你不必自责。”
虽然裴星摇是小师妹而谢挽月是师姐,但是并不是因为裴星摇后入门,事实上她比谢挽月早许多年拜师谢千机。
之所以被称呼为小师妹,是因为修真界以辈分和实力论资历,因为裴星摇不能修炼实力排到末尾,所以她算是云霄宗所有人的小师妹。
听到耳畔这清冷又不乏关切的女声,谢挽月站起身来,一向因自卑而低垂的头此刻缓缓抬起来,睫毛不安地颤抖,小心翼翼地和她对视着。
四目相对。
裴星摇眸光极淡地打量着她所谓的替身师姐谢挽月,谢挽月也怯生生地打量着她。
作为替身,谢挽月的容貌和她无疑是相似的,但总归只有七分相似,而她们最大的不同便是她俩的眼型。
裴星摇是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因为那双桃花眼实在是过于漂亮,所以她虽然性格冷清,但也美得极具攻击性;
而谢挽月是一双杏眼,秋波盈盈,眼瞳干净清澈,不带丝毫攻击性,看起来颇为无辜可爱,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怯懦。
除此之外,谢挽月看起来比裴星摇健康许多,肌肤是一种类似于羊脂玉的莹白,裴星摇则是一脸病气的雪白,透过菱花窗的天光洒到她的脸上,几乎让她白到透明。
谢挽月望着裴星摇煞白如纸的小脸,圆润的杏眼中愧疚和自责几乎要溢出来,她眼眶红红,语气满含愧疚道:“小师妹,对不起,上次我真的是不小心将你打落到寒潭里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师尊说,只要我献出心头血就可以救你一命,我会负责的……”
她是愿意献出这心头血救她的小师妹的,毕竟这件事确实是她的过错。
只是她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难过。一个修士一辈子只能凝结出三滴心头精血,渡劫期的大能都不敢随意的献出一滴心头精血,哪怕是失去一滴都会元气大跌。她的漫漫仙途才刚刚开始,如果献出这一滴,此生只怕是仙途坎坷、大道无望。
听她这么说,裴星摇纤长白皙的指尖微顿,她清冷的目光落在谢挽月的眼眸上,一字一句认真道:“师姐,我不需要你的心头血,你有你的志向,你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我也不需要你的委曲求全,如果你为我献出了心头血,往后余生我都会于心不安……”
“我只想活得轻松惬意,哪怕活得并不长久,我也能活得问心无愧。所以,师姐,我并不想牺牲你的仙途,我也不需要你牺牲你的仙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挽月看着裴星摇那双清冷宛如寂寥秋湖的桃花眼,那双眼睛里仿佛倒映着漫天繁星,让她一时有些愣神。
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宗门里的人都说她是小师妹的替身,却比不上小师妹分毫了……
小师妹她真的很漂亮,也很善良……如果是我的话,想必也会竭尽全力为小师妹续命吧,小师妹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红颜薄命呢?
她愣愣地想着,心中莫名涌上了一丝心疼。
小师妹甚少回宗门,谢挽月入云霄宗拜谢千机为师以来就没有见过小师妹。
她听说小师妹素来纵情山水,立志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有生之年能踏遍修真界的每个角落,这样潇洒恣意的人,有着师兄师尊的宠爱,即使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里不能修炼,也有着裴家和云霄宗作为她的后盾。
她以为她见到小师妹会是自卑会是羡慕,可没想到,她看见小师妹的第一眼,却是为小师妹红颜薄命而感到心疼。
谢挽月抿了抿唇,目光怯懦又带了几分坚定地望着裴星摇,说道:“小师妹,你放心,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不会推卸责任的,你不用为我献出心头血有什么负担,都是我自愿的。”
裴星摇:“?”闻言,裴星摇目光疑惑地看向谢挽月,不是很懂谢挽月方才脑海里都想的是些什么。
裴星摇还想劝她两句,却听到了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此时,才从床上起来的裴星摇衣衫十分不整,赤着玉白的双脚踩在黄花梨木地板上,衣着单薄的雪色天蚕纱中衣,她握着谢挽月的手腕和她并肩站在房间中央,乌黑秀丽的青丝未束就这么随意披散着,一张小脸宛如骨瓷器那般煞白毫无血色。
寝殿内并未有屏风隔开,因而谢千机推开门便将这一幕映入眼帘悉数全收。
看到她凌乱的衣襟和玉白的双足,他清冷的眸光中掠过一丝尴尬,随后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挪开。
裴星摇到底是重活过一次的人,遇到这种尴尬的事情仍旧面不改色,甚至眼中毫无波澜,只是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将自己半个身子挪到了谢挽月的身后掩着。
只是,谢挽月却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虽然事情的主人公并不是她,但她还是不由得为裴星摇感到了一丝尴尬,莹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慌乱中,她连忙抬起手臂,云霄宗校服宽大的蓝白色袖子垂落而下,她努力地想将裴星摇整个人都藏起来。
谢挽月磕磕绊绊地说道:“师尊……”
话音未落,谢千机修长如竹的手指便从容不迫地关上房门,恍若无事发生那般,语气波澜不惊道:“瑶瑶,你先整理好衣衫,为师在外面稍等片刻。”
殿外大雪纷飞,谢千机只是撑开一柄绘着墨竹的油纸伞站在廊檐下,将大雪隔绝在外,他一张清隽秀丽的脸,秋水为神玉为骨,腰饰白玉,雪色长袍晕开天光,一身气质蕴集着山水之意,钟灵天地之韵。
谢千机望着瑶光殿外栽种地大片大片的红梅,兀自出神。旋即,他注意到大雪里跪着一个穿着云霄宗服饰的少年,他浅色眼眸微微闪烁着,问道:“裴忆岚,瑶瑶为何罚你跪在此处?”
裴忆岚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雪地里,并无怨言,他恭敬地回答道:“尊上,是弟子的错,是我惹小姐生气被罚跪于此。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肯服药,弟子恳求尊上能督促小姐按时服药。”
谢千机垂眸思忖了片刻,没答应也没拒绝。
虽然对方一言不发,但是裴忆岚看谢千机那严肃的眼神便已经明白,尊上这是要管小姐服药这件事了。
“师尊,请进吧。”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房间内便传来一道清冷而凛冽的声音。
谢千机在房檐下收了油纸伞,用灵气驱散周身的寒气,拂袖缓步而入,举止端方有礼,丰神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