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宗,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长清峰外种着大片大片的红梅,屹立在凛冬寒风中,火红的花瓣宛如晨曦微光的朝霞,一簇一簇绚丽至极。
耳畔传来嘈杂的声响,将裴星摇从昏迷中吵醒。这一病属实病得久,转醒之际,裴星摇仍觉头痛欲裂。
她缓缓睁开眼,纤纤素手撑着床榻支起腰身坐起来,望着四周银红色的软烟罗纱帐,呆呆愣愣地听着身旁嘈杂的声响,一时懵然。
“谢挽月,小姐就是被你推到寒潭里,才病重昏迷那么久!”少年声音狠厉,字字句句咄咄逼人。
“对不起,裴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负责,一定能治好小师妹的……”少女低垂着头卑微地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自责和哽咽。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那少年本来还想训斥两句,却听到了床上之人转醒的声响。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谢挽月,用法诀驱散身上的寒气,连忙跑进来,掀开帐幔将其挂到帐勾上,跪在她的床前担忧道:“小姐,您终于醒了。”
因为许久未曾视物,裴星摇尚不习惯突然映入眼帘的天光,她稍稍眨了下眼眸,才觉得方才似雾面的眼前清晰起来。
她垂眸凝视着跪在她床前穿着云霄宗蓝白校服的少年,整理着脑海里繁杂的思绪。
——她重生了?
虽然重生这件事令人十分难以置信,但她脸上仍旧没有露出来半分异常,只是面不改色接受了这个事实,静静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少顷,她从上一世久远的记忆里翻找出来这个人,裴忆岚。
裴忆岚是她的兄长,但细说起来也不算,只是她爹爹收养的义子罢了,她爹爹收养他本就是让他成为服侍自己的一个奴隶罢了。
她天生病弱至极,需要人悉心照料着,幼时她逛人间的花灯节看到了正乞讨求生的他,觉得他长相不错便带回了裴家作为她的玩伴。
后来关系近了之后,她的爹爹裴淮之便将他收为义子,给他重新赐姓改名,让裴忆岚尽心尽力地照顾她。
后来裴星摇被云霄宗掌门谢千机收为亲传弟子,裴忆岚也沾了光,被落霞峰长老落秋雨收为亲传弟子。如果不是她的关系,裴忆岚断然是不会被落秋雨看上的。
但是后来裴忆岚爱上了谢挽月,背叛了她。
谢挽月告诉他每个人生而平等,他不应该是她裴星摇的专属奴隶,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实现自己的志向。于是他爱上了谢挽月,在裴星摇生死攸关的时候,毁了她的传音海螺。
她那个时候明明有机会传唤她的爹爹前来帮她,他却为了谢挽月捏碎了她的传音海螺,眼睁睁看着她被那残暴的蛇妖掳走。
也是因为那次,她失去了一双眼,双腿残废再也站不起来了。
而这一次她长病不起,也是因为他照料不周。
月余前,她得知谢千机想要拿谢挽月的心头血给她治病,还在人界游玩的她,连忙赶回云霄宗,让谢千机不必这么做,但是谢千机回绝了。
于是她前去找谢挽月,让谢挽月千万不要受人威胁。结果那日谢挽月在寒潭练剑,谢挽月一道失控的剑气直接把她打入了长清峰的寒潭内。
她跌落寒潭后,冬日里寒潭冰冷彻骨的潭水灌入胸腔,本就天生病弱的她,直接一病不起,差点命丧黄泉。
而那天,裴忆岚就在她旁边保护她,却还是让这道剑气伤到了她,于是照料不周的他便被谢千机罚在瑶光殿外长跪,什么时候她醒过来了,什么时他候可以站起来。
后来她终究还是从这重病中醒过来了,她一直以为她的病是自己痊愈的,现在细想,想必是谢挽月献出了她的心头血来救她。
只是——
回想起方才听到的他们之间的对话,她敛目思忖片刻,一时不解。尤其是胸腔中传来的阵阵闷痛,她心中的疑惑更是加重了三分。
她分明记得上次她重病转醒之后,她沉疴经年的不治之症已经治愈,虽然仍旧体弱,但身体上却已经惬意轻松了许多。
可是如今,体内仍旧传来阵阵疼痛是为何?
难道,她回到了谢挽月给她献心头血之前?
不过,若真如此,正合她意。
她目前对谢挽月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有种同命相连的悲哀感。她上一世的遭遇和谢挽月的遭遇就像是镜像一般,谢挽月前期被那群人折磨得很凄惨,她后期的凄惨相比谢挽月也是不遑多让。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谢挽月跳天渊死得干脆,而她是被折磨至死的,还搭上了她裴家几千口人的性命。
上一世的此时她还是处于重病昏迷期间,她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逼谢挽月献出心头血的。如今,刚好重生在这时候,还阴差阳错提前醒过来了,她便有能力阻止他们逼谢挽月献出心头血这件事了。
最重要的是,谢挽月上一世的悲惨有她的手笔。
上一世她被谢挽月不小心打进寒潭里命悬一线以后,她对谢挽月的印象变得极差,因为她不相信一个筑基期的修士会控制不好剑气。后来她又被裴忆岚毁掉传音海螺,失去了一双眼一双腿,因为裴忆岚喜欢的是谢挽月,她便以为是谢挽月指使裴忆岚故意而为……
之后,她不仅收拾了裴忆岚,连带着谢挽月也悉数报复回去了,直到后面谢挽月跳下天渊魂飞魄散,她才知晓原来上一世确实是她误会了谢挽月。
所以,重生而来的她对谢挽月多多少少心怀愧疚,因而她是断然不会要谢挽月的心头血的。
——即使不用谢挽月的心头血治病,她最多只能再活十载。
她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认为自己上一世的惨和谢挽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所以,这次她重生而来所有的恨都是奔着那群疯子而来。至于谢挽月,她并不会报复她,也不想要她的心头血,甚至回忆起谢挽月的凄惨遭遇,她还想出手帮谢挽月一把。
思绪渐渐回笼,裴星摇抬起漆黑幽深的眼眸,凝视着跪在他床前的裴忆岚,素手拿起手帕捂着唇抑制住胸腔一阵阵的闷痛。
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呼吸都微微颤抖着。
她向来清冷的眉眼因痛苦蹙起,她紧紧地抿着煞白的唇,却不愿在她厌恶的人面前露出分毫的脆弱,只是颤抖着声道:“裴忆岚,爹爹让你保护我,既然你保护不力,便继续在瑶光殿外罚跪吧。”
上一世裴忆岚背叛了她,如今,她哪怕只是看到裴忆岚那张脸都觉得碍眼。
裴忆岚见她这神色间有着些微痛苦的模样,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出去领罚,反而是连忙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瓶,倒出一枚丹药。
丹药上有着繁复美丽的丹纹,拿出来的一瞬间大殿内就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腑的清香,伴着丝丝的草药香,任谁也能知道这是一枚上品丹药。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是她的爹爹裴淮之专门找人给她炼制的七品回元丹。
裴忆岚站起身来,像是哄小孩那般柔声道:“小姐,我先服侍您服药,稍后我再自己去执事堂领罚。”
将丹药递到她的唇边,另一只手端着一碗价值千金的温热灵水,就要喂她服下。
熟悉的药香和裴忆岚的接近,让裴星摇心生厌恶,她猛地推开裴忆岚。
虽然裴星摇的力道很小,但是一时没料到裴星摇会推开的裴忆岚直接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丹药落到了地上,灵水洒了一地。
裴忆岚微微抿唇,他连忙掐了一个法诀收拾这里,然后拿出那个玉瓶,似乎是又要倒一颗丹药出来。
裴星摇见状,向来清冷虚弱的声音中有了几分愠怒,她呵道:“够了,裴忆岚,我的话你是听不懂了吗?我让你出去罚跪,不是让你给我喂药,立刻出去,别在我的面前碍我的眼。”
这种丹药的味道她真的受够了,上辈子她人生的最后几载,宴弃为了强行给她续命折磨她,她几乎是被逼着天天灌下这种续命的丹药。
她不想吃了,真的不想吃了,再吃一颗她都会陷入前世的梦魇中走不出来。
裴忆岚面露难色,眼眶微红,眼中满是对裴星摇的心疼,他担忧道:“小姐,您先服药,您不吃药病怎么痊愈呢?您服药了我就去领罚。”
裴星摇只是抬起漆黑幽暗的眼眸,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的眼,一言不发。
看着她这不含一丝笑意的眼眸,陪伴她多年的裴忆岚太熟悉她的脾气了,知晓自己如果再不出去,她就真的要发怒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从裴星摇那双漆黑漠然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厌恶,这样的厌恶像是一柄利刃刺痛了他的心脏。
他眼眸微微黯淡,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裴星摇厌恶自己。
但是他并不会因此对裴星摇心存怨怼,反而是觉得裴星摇一定是被有心之人迷惑听信了谗言所以误解了他。
因为裴星摇于他有恩,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觉得是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