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老太爷院中安静如常,仿佛之前禁军带走的家眷是假象。
文家的仆人现在见到叶问夏都是战战兢兢,只有多年跟在文家老太爷身边的老仆和主子一样,与往常每次迎接叶问夏一样,将她带到书房中,和江晔各自守在门外。
文老太爷站在书房案桌后,提笔挥毫。
叶问夏走进屋内,缓步走向文老太爷,站在案桌旁,看着桌面纸上还未干的四字:仁德天下。
叶问夏淡淡一笑:“外祖父的字是越来越好了。”
文老太爷看向身边的叶问夏,将手中的笔放到笔架上,叹气道:“老了,手腕力气不够,已经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了。”
叶问夏含笑道:“外祖父何来谈老呢,您纵然老了,也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我如今的字可比不上外祖父。”
文老太爷大笑,伸手拍了拍叶问夏的肩膀道:“你啊,还是这么会说话,从小就嘴甜。”
叶问夏笑笑,扶着他的胳膊坐到一旁的软榻上,看到旁边小桌上的茶壶,亲自给外祖父倒了一杯,双手递出,放在外祖父身前随后坐在另一边。
文老太爷双手接过,先是品了一口,然后才抬头看着坐在软榻另一边的叶问夏问道“陛下,旨意可定了?”
叶问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回视着老太爷的眼睛,微笑道:“已经定下了。”
文老太爷微微颔首,放下茶盏,看着窗外的院落风景,缓缓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偷偷跑出宫来,跑来找我哭诉,那时候你才这么高。”文老太爷手伸出比划了一下,“你说你母亲对你太苛刻了,你不想做太子,也不想当男孩。我还记得,你外祖母啊,每回看到你都会抱着你一起哭,那样子,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头疼……”
叶问夏就坐在旁边一直含笑,安静地听着老太爷絮叨着从前,没有说话。
文老太爷也不在意,他回过头来看着她,温和而慈祥地道:“外祖父知道,你为了你的母亲做了很多,也担负了很多你不应该担负的东西,受了很多苦。”
说着这里,文老太爷,伸出长着老年斑满是皱纹却温暖的手,握住叶问夏的手轻轻拍了拍。
“你不要怪你母亲,她以前还在府上时和外面那些小姑娘没什么区别,也是个见到心上人会害羞,趴在你外祖母腿上对未来夫君会憧憬的小女孩。馡儿是外祖父的长女,当年我第一次抱起你母亲时,她小小的一团,浑身一股子奶味,也不知这时间怎么这样快,你都这么大了,担当起了一国责任。”
叶问夏嘴唇动了动,无声。
“不管如何,只有文家欠你的,没有你欠文家的。好孩子,放手去做吧,外祖父不会怪你的,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所犯下的错。”
叶问夏看着外祖父,心中涌起了一丝感动,她如何也没想到喉咙哽咽,咽下一口唾液,忍住,好一会儿语气平稳道:“谢谢外祖父。”
文老太爷笑笑,又拍了拍叶问夏的手,让人拿来几碟糕点,放到叶问夏的面前:“还记得吗?这是你外祖母生前最喜欢给你做的榛子酥,很久没尝过了吧,外祖父今天特意让人照着你外祖母的方子做的。”
叶问夏看着眼前的这几碟糕点,心头一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尝了口,然后笑着对老太爷说:“厨子做的还是没有外祖母做的好吃。”
老太爷一脸感叹地道:“是啊,厨子自然比不上你外祖母,谁也没有她那么好的手艺了,你母亲手艺尽得你外祖母真传,不要等到失去再后悔。”
叶问夏看着外祖父满是皱纹苍老的脸,或许是因为文家的事情,头上的白发好像比上次看他时更多了,脸色也非常憔悴,再没有往日的红光满面,外祖父最后一句是在告诉他,文馡永远是她母亲,勿要做出后悔的事。
叶问夏突然发现,这个在她幼时会抱着她哄着她,还握住她的手教导她写字的老人,真的是老了。
因为子孙不肖,他可能连最后的岁月都无法安稳度日。
叶问夏垂眸,她知道,外祖父请她来的用意,现在,他成功了。
叶问夏忍不住在心底讽刺地笑了笑,她明知心软不可取,可曾经对她好的人,她都无法真正狠下心来,外祖父所求的不过是保住文家血脉。
文老太爷看着面前已经长得格外有帝皇气度的外孙女,心里骄傲的同时也觉得无比难过,好像看见被铁链困住无法挣脱出十分痛苦的外孙女。
或许当初,他应该阻止女儿的,就如同,他也应该阻止儿子一样。
贪心不足蛇吞象,今日的结局都是命定好的!
祖孙俩人整个下午都呆在书房内,温馨而平和地叙旧,还下了一盘棋。
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分,叶问夏与外祖父用完了晚膳才离开文家,坐上马车回宫。
这一夜,叶问夏失眠了,寝宫内的烛火知道天光破晓才被熄灭。
江晔一夜无言的陪在叶问夏身边,他知道他的陛下心里现在有多痛苦,多纠结,桌上写了又毁,毁了又写的圣旨上,最终狠下心按下玉玺印是何种感受。
靠在躺椅上,眉头紧皱,眼底返青的叶问夏,在阳光照在她身上时忽然张开泛着血丝的双眼。
早朝时间到了。
在寝宫外等了一夜的秋词看着依旧紧闭的绝望了,之前文馡亲自来寝宫偏殿等叶问夏,等到夜幕降临,叶问夏回宫,依旧不见任何人。
现在的太后已经不是那个直接闯进皇帝寝宫却无人敢拦下的太后了,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失势了,子时,秋词担心文馡状态,将文馡劝回宫,她在这里等着。
文馡这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安眠,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文家会有今日的结局,究竟怎么出的差错,如何泄露出去,战场通敌大罪,此罪罪无可恕。
文馡得知文老太爷请叶问夏入府一叙,心里踏实了一些,可还是慌乱,见不到叶问夏本人她始终难以心安,阳光刚撒出一丝,文馡立刻起身换衣去见叶问夏。
秋词见到一位内侍脚步匆忙禀报入内,心中觉得不对。
叶问夏张开双臂任由江晔为其换朝服,戴上冕冠,刚戴好的冕冠江晔正在做最后的整理,此刻内侍进入屏风外跪地禀报。
“陛下,文家老太爷昨夜急症去世了。”
“朕知晓了,退下。”
“是。”
叶问夏因内侍禀报的消息怔愣住,眼眶忍不住红了,她闭上眼睛,压下心头的酸涩,片刻后,缓缓张开,对江晔道:“把旨意压下,待老太爷的丧礼过了再说吧。”
“陛下勿要忧伤过度,导致身体受损。”江晔站在叶问夏身后,张开双臂抱住此刻脆弱的叶问夏,安慰道,“文老太爷在选择了隐瞒此事时就放弃了陛下,为了文家他站在的陛下的对立面,这是他的选择此事的后果。”
“江晔,朕从没想过让外祖父死。”叶问夏垂下双臂,身体靠着江晔,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江晔身上。
“我知,陛下从不是冷心绝情之人。”江晔用力抱紧叶问夏,怀中的人不过短短数日便瘦了一大圈,即使层层外袍掩盖,一旦抱住,身上两侧肋骨十分明显能感受到,“文家事情告一段落后,陛下好好休养,如今太瘦了。”
叶问夏语气淡淡道:“到时再说,该上朝了。”
江晔:“嗯。”
江晔松开怀抱,再次为叶问夏整理好服饰,随同叶问夏一起往外走去。
突然,殿门外传来喧闹的声音。
“太后,陛下不见任何人,您不能进去!”
“请太后回宫!”
“太后不要为难我等。”
“滚开!”
文馡刚穿好衣服就被宫人告知文老太爷昨夜得了急症去世,身体晃动后仰,被雅熙一把扶住,声音急促:“去找陛下,找陛下,赶紧走!”
再次来到叶问夏寝宫又被拦住,文馡现在必须在早朝前见到叶问夏,不然一切都晚了,父亲白死了。
文馡在外闹,却无人敢对她动粗,毕竟她是皇帝的母亲,是太后,文家的事她不在其中,皇帝对她的处决没有下来前,她仍是之前的太后。
外面的喧闹声,让叶问夏烦躁不已,对江晔冷声道:“打开殿门,让朕的母后进来。”
“是。”
两侧紧闭的殿门在文馡等人面前缓缓打开。
叶问夏的声音在殿门后响起:“让太后入内,朕有事与太后说。”
拦在文馡面前的宫人和禁军们瞬间退到一边,太后立刻走进殿中,殿门再次关闭。
文馡上前拽住叶问夏胳膊,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叶问夏大声道:“你外祖父去世了,是你逼死的!”
“母后慎言!”叶问夏被文馡双手牢牢抓住,挣脱不开,厉声斥责。
“你昨日入府,半夜你外祖父就去了,他无非是想让你绕过文家你为何不肯?!”太后松开手,怒指叶问夏,“你外祖父自小对你如何,你不知?你可有孝道!”
江晔站在一侧,心里比叶问夏还要难过。
“还望母后知晓祖孙前是君臣,文家做出此事应知后果,母后你要记住你是晋国的太后而不是仅是文家人,外祖父他想担了所有,他可能担得起?还有母后不要把外祖父想成用命威胁朕的人,外祖父比你能认清!”叶问夏一双毫无感情的双眼看着面前愤怒的文馡,提醒中带着威胁,“希望母后不要做出错事,朕已经够宽容你和文家了,勿要让朕心中仅剩下的一点亲情再消失,不然母后不会想知道朕能做出什么?”
“啪!”
叶问夏抬手挡住文馡挥过来的手掌,反手抓住文馡手腕,甩到一边,阴沉地看向踉跄后退的文馡。
“叶黎初他没死,匈奴退兵了,你外祖父死了,你还想诛文家九族吗?!”
“母后此话岂是你能说的!”
文馡突然双膝往前跪去,被反应过来的叶问夏一把拖住拽起。
“你要如何?!”
文馡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向上方的叶问夏,乞求道:“母后求你,留文家一息,母后从未求过你,只此一次,算母后求你了。”
叶问夏没有料到她在母后心中会是这种人,满朝文武都以为她会对文家诛九族,对文家赶尽杀绝,可母后不该如此,叶问夏忽觉心累。
“母后勿要跪朕,朕决定的事无人能改,您还会是晋国的太后。”叶问夏没有透露一丝,对江晔使了个眼色,“带母后回宫。”
江晔上前点住文馡穴位,使对方昏迷,快速叫人,说太后情绪太过激动昏了过去。
处理好文馡的事情,叶问夏才赶去早朝。
这日早朝,叶问夏公布了文家老太爷急病去世,等到葬礼结束再三司会审,决定所有涉案者。
所有人明白了叶问夏意思,无人触她霉头反驳。
早朝结束,叶景潍难得与叶黎初走在一起。
“看来皇兄没有把你的命当回事,文家的事在拖。”
“皇兄对我如何与你无关,你我不过合作关系。”
“你当时可都快死了,文家还没结果,太后可还好好的活着。”
“不用激我,你我一样。”
叶黎初转身大步离开。
站在原地的叶景潍,看着双拳攥紧的叶黎初背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