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入土为安19

清晨六点,爱丁堡迎来新一天的日出。

天边泛起了隐隐的金色,这缕朝阳刺透了初春时期萦绕了全城的茫茫雾气,在这座城市林立的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爱丁堡,逐渐从沉睡中苏醒。

爱丁堡的警察帕特森在前一天夜里跟太太因为家庭琐事吵了一架,还遭到了邻居的投诉,直到凌晨入睡时,他们之中仍然没有一个人服软。所以天色一亮,帕特森便迫不及待地换好了衣服,刁着自己不离身的烟斗,早早地赶去了警署。

附近街道的住户们大多仍在睡梦之中,宽阔的街道上只他一人,皮靴的鞋跟敲击在石砖路上,发出的响声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早上格外响亮,使得一向行事低调的帕特森警官心中有那么点过意不去。

他特意将脚步放得缓慢而轻柔,走到警署附近的时候,他前方忽然走过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他粗略瞟了一眼,只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摇了摇头,拐了弯,走到了警署门口。

警署的大门没有开,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大概率是那些小年轻们又贪睡了,帕特森警官伸了个懒腰,再往前走了一段,在警署紧闭的门口,发现了一个信封。

他愣了愣,弯腰捡起了信封,拆出了一封简短的信。

几分钟之后,他一改倦容,瞪大了眼睛,手里攥着那封信,踏着早晨还未散尽的朝雾,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这原本只是爱丁堡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初春早晨,虽然天色一改往日的阴郁,多了几分金色的阳光,但是皮肤所能接触到的空气,依旧是带着几分料峭寒意。男士们穿着外套,女士们拢着披肩,街头小贩沿街叫卖,穿着得体的贵族们在仆从的搀扶下,步入黑色的双套私家马车。

然而这一天,又不再那么普通。

当弥漫着整个城市的雾气散尽之时,几乎所有爱丁堡居民都知道了那一起骇人听闻的杀人卖尸案。

亚诺街的一名旅店老板,伙同妻子,在一年的时间内,杀害了十几名居住在他旅店内的外乡旅客,将尸体卖给了任职于爱丁堡大学医学院的哈迪医生,以此牟利。

而哈迪医生在明知尸体来源的情况下,并没有揭发此事,而是用这些非法来源的尸体进行自己的研究,解剖研究完成之后,再将尸体送给自己的助手,有着特殊人体收藏癖的大学生威尔.平克顿。

据说,警察赶到亚诺街的那一家旅店的时候,并未在前台处看见老板以及老板娘,还是居住在二楼的租客说听见楼上有奇怪的动静,警察们来到无人居住的三楼,然后在三口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里,看见了被绑在床头上的老板和老板娘。

老板的身上被扒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而老板娘在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疯了,似乎是在梦里看见了鬼。

而另一队警察则是来到了哈迪医生位于爱丁堡大学附近的住所。

哈迪医生在整个欧洲医学界都相当有名,爱丁堡的贵族名流无一不与他熟识。但是这样一个无论地位还是钱财,都位于城市顶端的人,却住在南桥街以外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屋子虽大,却年久失修,从打开房屋的大门,就能闻到一股非常刺鼻的气味。

哈迪医生被绑在了屋内的楼梯栏杆上,而离栏杆不远的解剖室内,则是他的助手,平克顿的尸体。平克顿身首分离,右手还握着一把沾了血迹的斧头。

而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哈迪医生却已经神志不清,在提到平克顿的死因之时,他则是一个劲地说:“因果报应……”

哈迪医生的住宅内还给平克顿留了房间,平克顿的那间房布置非常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玻璃器皿,只不过器皿之中空无一物,只有底座上贴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段话:

“1824年出现在玛丽金街的无名少年,在我布置我的博物馆时,我们相遇了。他拥有完美对称的脸部轮廓以及五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是一件行走的艺术品了,可惜被我用斧头破坏了背部的皮肤,要不然他还可以更加完美。因为他临死前逃出了玛丽金街,被警察发现,差一点就不能属于我了,好在他是无名尸体无人认领,最终警察还是将他送到了我的手里。

在我将他放在我的博物馆一年之后,我发现他的尸体即使经过防腐处理,便能保持尸身不腐。

他是奇迹,是全天下绝无仅有的,却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收藏品。”

看见这张纸条,在场有一个警察想起了发生于两年前的那起离奇的凶杀案。

那是同样是初春季节,甚至还要比现在更冷一些,天亮的时间更晚,街上的行人也更少。几个结着伴的流浪汉,在玛丽金街附近的街道上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他的身下带着血迹,延伸到了玛丽金街,似乎是他在手上无法行走之后,凭着双手,拖着身体,爬出了玛丽金街。

不过,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施救,便已经死去了。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大概是一个刚来到爱丁堡的外乡人,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闯入了当地人讳莫如深的玛丽金街,有了如此遭遇。

在爱丁堡,一具没有人认领的尸体,便会被送到医生处进行解剖研究。

如今看来,这处玻璃器皿,竟然是他最后的归宿。

可怜他拼着一条命,也要从凶手的魔爪下逃出,却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

“那么,尸体呢?”有警察问道,“这里不应该是那个少年的尸体吗?那么尸体呢?”

*

早在还未天亮之时,乔野就已经在江天天的搀扶之下,见到了被平克顿放在自己房间内的少年的尸体。

这个少年,不仅相貌精致,五官对称,还不需要任何的防腐措施。两年过去,他除了肤色惨败之外,并没有任何腐败的痕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所以,他是平克顿最得意的收藏,平克顿甚至将他从玛丽金街那个人体博物馆中移出,郑重地放在了自己的屋子,可以每日观赏。

就像乔野之前所见到的一样,他的身体上有着纵横交错的裂痕,这是他被哈迪医生解剖时划出的痕迹,而哈迪医生研究完毕之后,将他送给了平克顿,平克顿精心地将这些裂口缝合完毕,恢复成他最完整时的模样,但是他脊背和后腰初的伤口却没有办法再复原,这是被平克顿的斧头砍伤的痕迹。

他静静地站在这个透明的玻璃器皿中,闭着眼,黑发垂在他的鼻梁眉间和耳际,似乎下一秒,他就会因为有人注视,而睁开眼,然后有些害羞地别过头去。

只不过他身上的那些痕迹,又在提醒着别人,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但是乔野又很确定,在她命悬一线之际,确实是这个少年出现,救了她。

她隔着那一层透明玻璃,看了他很久,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让他入土为安吧。”她顿了顿,又说,“还有黑妹。”

对于人际交往,乔野说不上是排斥,只能说是不热衷。

从小到大,她不曾像同龄人一样两三成群嬉笑打闹过,因为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过于频繁会很累,更不要说在基础交流以外的事情了。她会对力所能及的求助施以援手,却很少向他人求助,因为她知道,一旦欠了人情,总有一天要还,这一个总有一天要还的人情,对于她而言,就是一颗总有一天会被引/爆的炸弹。

她很不喜欢对别人有所亏欠。

而这一个游戏的这一天晚上,她亏欠了一个人,以及一只猫。

乔野接好了脱臼的脚踝,但是右手臂断裂的尺骨和桡骨她却没有办法再接回去,于是只能看着江天天将少年从器皿中搬出,套进了之前蒙着乔野的那个麻布口袋,放在了手推车上,而她则单手抱着已经死去的黑猫布莱克,跟着江天天,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哈迪医生的住宅。

他们走了很久,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来到了玛丽金街。

这条当地人眼中的鬼街,却是此时这座城市中最不担心会被打扰的地方。

那个有着诡异笑脸的小女孩就抱着膝盖,坐在巷子口,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走近,在他们走到巷口时,拍了拍自己的裙摆,慢慢地往巷子深处走去。

乔野没有任何犹豫地,跟着她走进了巷子里,江天天只迟疑了几秒钟,便推着那辆手推车,小跑着跟了上去。

然而从他们踏足这条街开始,这条原本无人居住的荒凉街道,却忽然亮起了路灯,突如其来的灯光吓得江天天脚步顿了顿,等他再抬头看去,却见巷子两旁的窗户不再是被石块封堵着的模样,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射到街面上来,带着浓浓的,平凡不过的烟火气息。

他正惊异之间,一个窗户里弹出一个小小的光溜溜的脑袋,他反射性地想到了自己之前按着的那个要从窗户里钻出来的张牙舞爪的光头小鬼,然而还没他发出惨叫声,就看见那个小光头一双圆溜溜的蓝色眼睛,对着他好奇地眨了眨。

他愣了愣,再向四周看去,却见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探出了人来,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发色,不一样的脸孔,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但是却都是实实在在的,还活着的模样。

他朝前看去,在巷子的尽头,看见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的身影,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那是一张普通不过的,还长了几粒小雀斑的脸。

“欢迎来到玛丽金街,这里是亡灵的国度。”她说着,声音软糯而又清脆,“感谢你们。”

“同时也祝贺你们,通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