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颠岛的北部冬季悠长,爱丁堡直至三月初春,仍旧是一派带着湿意的寒冷,沉郁的雾气直到午间都不曾消散,大约是许久不曾见过真正有温度的阳光,连着城市之中那些本来就是灰白色调的建筑,也变得更加阴郁。
乔野与江天天走在一条色调晦暗的街道上,这条街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无论是铺就路面的碎石,还是街道两边的房屋,都沾上了一层薄薄而幽绿的青苔,行人不多,每个人都是穿着厚实的衣物,埋着头向前走。街道中央偶尔会驶过三三两两的马车,大多是双套私家车,车上还会站着一个戴着假发的胖车夫,目不斜视,神色倨傲,马蹄踩过街面,发出极为清脆而又喧闹的声音,离开的时候还会带出一阵刺骨的寒风。
一直以来都十分怕冷的乔野不由得将江天天之前披在她肩上的外套拢得更紧了一些。
她上身裹着一件男士外套,裙角沾满了早先墓地野草上的晨露,又附着了城市街道上的灰尘,带着明显的污渍,看上去狼狈不堪,这样奇异的搭配在这条街上极为扎眼,而乔野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因为从小到大对他人的目光极为敏感,所以对于街上行人的注视倒是一清二楚。
而走在她身边的江天天则对此浑然不觉,而是一直不停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引路牌,他脸上的茫然表情才逐渐变成了狂喜,他停下脚步,对着乔野兴奋叫道:“我们到玛丽金街了,走过玛丽金街就能找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了!”
江天天在离开墓地之后就换掉了身上颇为夸张的衣服,他先是扔掉了头上的礼帽,把礼帽下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弄得凌乱不堪,遮挡住了他头顶属于不列颠中年男人特有的忧伤的发际线,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几张纸币,在城郊农户处买了一套灰扑扑的衣服换上,更是向农妇借了一把小刀,开开心心地哼着“letkillthislove”,然后把唇上的那两撇看样子就是原主精心保养的小胡子给剃掉了。
在他这么一系列操作之下,竟然看不见哪怕一分布鲁斯男爵的样子,无论怎么仔细观察,都像是一个在城外务农的平民,甚至连身形都佝偻了几分。
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让乔野觉得有些奇怪。
“这样就安全了。”他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着说。
虽然他告诉乔野,自己想起了自己现在使用的这副臭男人的身体是谁的,但是面对乔野的询问,他则是一边用衣服堵住自己因为脸砸地而不断从鼻腔里流出的鼻血,一边幽怨地看着乔野,说:“因为大哥那么狠心地放开了手,所以我现在很不开心,要大哥安慰我,我才会告诉大哥。”
乔野十分干脆地拒绝了。
江天天咬碎了银牙,双手抱肩,呼出了一口气:“我要习惯,在一个无情的人身边,就要受诸般委屈的,我要习惯。”
乔野:“……”
据江天天所说,虽然他在打开游戏后的那六个小时里不是东奔西跑就是死去活来,但是在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的同时,他还是留意到了这个游戏里一个小小的剧情。说的是爱丁堡上层名流布鲁斯男爵突发急病,不到三天便去世了,临死前留下遗嘱,不希望自己的坟墓被安上铁栅栏,这样他的灵魂会无法顺应上帝的召唤,去往天堂。
这个时期的爱丁堡,因为解剖合法化而吸引了整个欧洲的医生,但又因为合法尸源太过稀缺,使得解剖用的尸源成了苏格兰地区新兴的灰色产业,不少人专门偷窃刚下葬不久的尸体卖给医学院,而那些需要通过解剖进行医学研究的医生们对此心知肚明,但也装作不知,对这些偷盗来的尸体照收不误。
一时间,爱丁堡盗尸贼横行,而城中居民家中但凡有亲人去世,都会在墓地上安一个铁栅栏,就是防止盗尸贼偷走刚刚下葬的亲人的尸体。
江天天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布鲁斯男爵会留下这个奇怪的遗嘱,而在游戏中,布鲁斯男爵的坟墓也确实在下葬仅仅一天后就被人掘了个底朝天。
而江天天正是早晨被看见了其他坟墓上的铁栅栏时,才从自己现在顶着的这幅壳子里的残缺记忆中,发现这个身体,正是属于那个布鲁斯男爵的,而这时,他也才知道布鲁斯男爵这个遗嘱背后的秘密。
布鲁斯男爵并没有死。
确切来说,他是故意假死,不安装铁栅栏的遗嘱也是为了方便自己从坟墓中逃脱,就算被人发现棺材中空空如也,也能将自己此事完美地嫁祸给盗尸贼。
而关于他为什么要假死,江天天则是撇着嘴说:“这家伙爱上了一个人,但是因为身份悬殊无法跟这个人相守,所以就想出了假死的方法,打算来个金蝉脱壳,跟心上人远走他乡双宿双飞。”
他说完之后还打了个冷战,念叨着:“这是上世纪流行的言情文学吗?”
“你不是还感动于怀特小姐无法说出口的爱情吗?”乔野说。
“那不一样。”江天天嚷嚷道,“可爱的女孩子跟臭男人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乔野:“……”
明明几个小时之前你还怕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怕得要命。
正是因为布鲁斯男爵身为爱丁堡上层名流,在城中交际广泛,为了避免暴露身份,江天天才费了一番周折改造了自己的形象,结束之后对着城郊那条脏兮兮的河看了半天的倒影,得意道:“原来如此,这都是命运啊,所以才让我这么个优秀的美妆博主成为了假死逃脱的布鲁斯男爵。”
布鲁斯男爵的衣服内衬里装了许多纸币以及细软,应该是为了私奔之后的生活准备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发黄的纸条,纸条上用潦草的英文字体写下了一串地址。
爱丁堡旧城,亚诺街53号。
江天天能想起的关于布鲁斯男爵的回忆都是断断续续的碎片,对于这张纸条并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这个地址对于布鲁斯男爵有什么意义。
他在抓耳挠腮的时候,乔野已经做出了决定:“走吧。”
她将这张纸条抓在手上,便朝着城区的方向走去,江天天愣了愣,然后向前跑了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问道:“去哪儿啊?”
“去亚诺街53号。”乔野眯了眯眼睛,“既然有线索了,那就跟着线索走吧。”
亚诺街位于爱丁堡旧城,离爱丁堡的标志性建筑爱丁堡城堡也就几条街的距离,据那个把旧衣服卖给江天天的农妇所说,路过玛丽金街的路口,再走不远,就能看见亚诺街了。
“那边人比较少,可能会有拦路抢劫的流浪汉。你们可要好好保管自己的财物。”农妇最后叮嘱道。
乔野倒是十分坦然,她顶着的这幅壳子除了一条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裙之外,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倒是江天天闻言,立马把那件缝满了钱币的外套又塞给了乔野,说:“我们未来的生计,就全部系在大哥的身上了。”
而乔野又觉得很冷,索性就把这间内衬里装满了钱币的外套裹在了身上,然后瞬间就暖和得眼睛眯了眯。
果然是金钱使人温暖。
只不过乔野身为常年不出门的社恐,而江天天自称离家六百米远的距离也要打车,于是两个路痴在城中转悠了数圈,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才在中午时分走到了玛丽金街的路口。
说是一条街,不如说是一条小巷子。
江天天经过了巷口,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去,乔野则在巷口停了停,朝巷内望去,这条巷子远不如名字那样美丽优雅,这是一条由两边的砖石结构的屋子围成的狭窄巷道,大约是因为太过狭窄,连阳光都难以透进,除了巷口的光亮之外,整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带着几分萧瑟与荒凉。
巷子路面由碎石铺就,那些细小的石子之前藏满了生命力旺盛的苔藓,而光凭两边的房屋石料的腐蚀程度以及窗台上的灰尘厚度,便可断定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过了。
似乎已经荒废了相当长的时间了。
乔野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正要朝前走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小孩子小声的啜泣,哭声离她很近,就像是在她耳朵边一样。她扭过头,身侧空空荡荡,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看向玛丽金街,只见那条原本没有丝毫人烟的巷子里,忽然多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小的身影。
而下一刻,那个身影又消失了,玛丽金街空空荡荡,没有阳光,也没有人烟。
“大哥,怎么了?”
乔野回过头,走在她前方的江天天正扭头好奇地看着她,她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