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辅林懋则这些日子愈发春风得意起来。
先是门生严景修去江浙一带巡盐,替皇帝收上来不少盐税。接着太后六十大寿,又献上了失传已久的南朝智顗大师佛珠。
这两件功劳让林懋则的面上添了不少光彩。
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有一位监察御史上折子弹劾严景修,言及他与林懋则进献的佛珠是假的。
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林懋则得了司礼监传出来的消息,惊出一身冷汗,十万火急地命人将严景修叫到府上。
“景修,你同我说实话,你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串佛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待严景修见礼,林懋则便急匆匆地将人拉近了书房密谈。
严景修一愣,问道:“阁老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懋则将司礼监秉笔太监程广吉递出来的消息同严景修细细说了,又问了一遍:“这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严景修却不见急切,一面给林懋则续了茶,含笑回道:“我的阁老!好几百年前的东西,什么真的假的?您说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你……”林懋则被他这话噎了一下,竟一时语塞。
他长叹一声,猛地站起来用力跺了两下脚,叱道:“你好大的胆子!”
严景修这般反应,摆明了这佛珠根本不是什么智顗大师失传多年的佛珠。
林懋则急的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严景修!当初是你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这佛珠就是智顗大师的真传,还说什么庙里几个得道的和尚看了,都说是真的。若非如此,我又岂能轻易进献给皇上!这是欺君之罪!”
说罢指着严景修直摇头:“你这是要害我啊!”
严景修不紧不慢地扶着林懋则在太师椅上坐下,陪笑道:“阁老,学生这都是为了您着想。您宅心仁厚,有些事您狠不下心,就交给学生去办,您就权当不知道。太后六十大寿恰逢智顗大师佛珠现世,这是天大的祥瑞,皇上太后都记着您的好呢。”
“只怕是记着你的好罢。”林懋则冷哼一声:“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心里清楚。”
“阁老,您这话可就冤枉我了。学生是您的人,能有今日全仰仗阁老提携,哪有不一心一意为了您的道理?”
“行了行了。”林懋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道:“且不论佛珠是真是假。你也太大意了些,这样大的事叫人家抓住把柄,参到皇上那里去。我看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你倒是说说,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严景修却不以为意,胸有成竹道:“阁老,您就放心罢。这几百年过去,有人见过真的佛珠么?既然没有,那佛珠是真是假还不都是您说了算?只要您自个儿咬定了是真的,谁敢说是假的?”
“我觉得是真的有什么用?那得皇上觉得是真的!”林懋则满是沟渠的脸上依旧眉头紧锁。
“阁老,您可别忘了,这佛珠可是借皇上的手献给太后贺寿的。”严景修挑了挑嘴角,幽幽道:“这佛珠要是假的,您叫皇上的脸面往哪儿搁?太后的脸面又往哪搁?”
这一句话点醒了林懋则。事关皇家颜面,就算佛珠是假的,皇上和太后也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方才是自己太过急切,有些失了分寸。这个严景修有胆量进献假佛珠,看来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林懋则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转过头看向严景修:“你是说,皇上多半不会追究此事?”
“自古祥瑞不过是为了让天下臣服,四海归心。”严景修坦然道:“譬如汉高祖斩蛇起义,武皇巨石显字。皇上圣明,自是明白天降祥瑞于大周有益无害,又何苦去较这个真呢?”
林懋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程广吉说,上折子弹劾咱们的是个叫顾怀礼的监察御史,不知是得了谁的指使,偏要在这个时候给皇上添堵。”
“顾怀礼……”严景修仔细想了一回,笑眯眯地说道:“阁老有所不知,此人与学生是同乡,所以打过几次交道。他是陆阁老的门生。”
林懋则恨恨道:“果然是陆敬这个老狐狸给我使绊子。”
他负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计上心来,当下冷笑道:“他陆敬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我就帮他添一把火。”
“景修啊。”林懋则眼中含了一丝促狭的笑意,转过身说道:“吩咐下去,把太后得了串假佛珠的事宣扬出去,越快越好。这样的趣事,上至宗亲,下至百姓,都该叫他们知道知道。”
严景修会意,拱手笑道:“阁老高明,您这是反将了陆阁老一军啊。学生这就去办。”
林懋则点点头,又问道:“你此番去江浙巡盐,可见过浙江巡抚了?”
浙江巡抚周渭,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又是周太后的堂弟、周贵妃的父亲。
这般身份,林懋则不能不重视。
“阁老放心,已按您的吩咐拜会过了。周大人对学生颇有示好之意,这都是尊敬您的缘故。周大人还说,京城里的事情他鞭长莫及,皇长子年少,还要有劳阁老您多多教导才是。”
“周大人是个聪明人啊。”林懋则捋了捋长髯,说道:“既如此,太后那边可请周贵妃襄助一二,也好让我瞧瞧他周大人的诚意。”
……
太后寿宴得了串假佛珠的传言在有心之人的刻意传扬下,短短几日便甚嚣尘上。
仁寿宫的宫人原本有意瞒着,唯恐触怒了周太后。
却不成想这日周贵妃来请安。见太后捻着这串新得的佛珠,宝贝的不得了。便瞧了瞧佛珠,又瞧了瞧太后,欲言又止。
周太后被她瞧得不自在,问道:“你瞧着哀家做什么?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臣妾说了您可不许动气。”周贵妃踌躇了一会儿,凑到太后耳边说道:“有个叫顾怀礼的大臣上了折子,非说这佛珠是假的,是林阁老诓您来着。”
周太后闻言眉头一皱,低头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佛珠,也生了些疑虑。问道:“有这等事?”
“妾也是那日在乾清宫侍奉笔墨,隐约听皇上说了几句。”周贵妃说完又像是有些后悔,放低了声音央求道:“太后可千万别说是臣妾说的。妾只当您是嫡亲姑母,有什么便说什么,皇上知道了只怕要责怪臣妾多嘴。”
周太后此时一心要知道佛珠真伪,哪里还有心思在意这些,随口答应下来。又问道:“上折子的人既说佛珠是假的,可是有什么真凭实据?”
“这个倒没听说。”
周太后又拿起佛珠看了一回,若有所思。半晌,方才喃喃道:“智顗大师早已圆寂,他的佛珠恰在此时现世,会不会太凑巧了些……”
“姑母!”周贵妃故作惊讶道:“您是观世音菩萨再世,这传世的宝物到您手上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这句话倒提醒了周太后——是啊,从前人们都说高太后面如满月,有菩萨之态,所以她像是较劲一般更加潜心礼佛,以此显示自己的慈悲心肠。
自从寿宴当日得了智顗大师的佛珠,宫里宫外才开始盛传周太后是观世音菩萨再世。若是这串佛珠是假的,那她这个在世观音又成了什么呢?
见太后有所松动,周贵妃接着辩道:“再者说了,皇上虽有孝心,可日理万机,有些事情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总要有个得力的人从旁提醒着。臣妾可听说,为您上徽号的事,就是林阁老提出来的,可见他是真心尊崇太后。这样的人,若说他拿一串假佛珠糊弄您,臣妾是万万不信的。”
周太后一听,也觉得果真有几分道理。这个林懋则如此懂事,又是上徽号,又是献佛珠,自己又岂能看着旁人污蔑他,而坐视不理呢。
想到这里,周太后更加气恼,拍着桌子说道:“依哀家看,这上折子的人就是见不得百姓把观音再世的名声加在哀家头上!所以才无中生有,污蔑林阁老!”
“可不是么!这个顾怀礼当真可恨!”周贵妃在一旁火上浇油道:“太后娘娘一心向佛,六十大寿得了佛家宝物,这是万世流芳的美谈。他偏要在这个时候出来妖言惑众,这不是存心与您过不去么?”
周太后闻言眉头愈发皱得紧了,埋怨道:“皇上也是,这样大的事竟瞒着哀家!若不严办这个顾怀礼,旁人还以为哀家日日拿着一串假佛珠当宝贝,岂不叫人笑话!”
……
宫里关于这串佛珠的流言越发多了起来。
明颐影影绰绰地听人说起太后那串佛珠是假的。也有人说,佛珠是真的,是有人为了陷害林懋则故意散播的谣言。
后来,听说周太后为了流言生了好大的气。再后来,传言朝臣们为了这串佛珠争执不下,内阁会议上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
这日该是陆辰来毓庆宫授课,明颐却并未见到他。
授课的先生说,陆大人今日有公务在身,所以请他前来代为授课。
明颐突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安,这彷佛还是陆辰出任讲官以来,第一次告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明颐不免联想起了这段日子关于佛珠的流言。
若非事出紧急,陆辰定然不会轻易请人代为授课。
想到此处,她越发担心起来。当下吩咐芙蕖备下点心,动身去乾清宫。
……
明颐原本是想借着请安的名义探知些消息的。
可她刚走到乾清宫两侧的连廊下,就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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