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宫上下忙乱了近半个月的光景,诸事琐碎,终是平平顺顺地办完了罗皇后的丧仪。
因着皇后新丧,皇帝下令宫中一切节庆从简,成嘉三十八年的新春便也格外冷清。朝中臣子、宫中嫔御,都越发地谨言慎行,生怕国丧期间一步行差踏错,被治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明颐这些日子极少出长乐宫的门,每日为罗皇后诵经祈福,得了空便照看四皇子。
自罗皇后薨逝,许多高位嫔妃明里暗里都向皇帝请求抚养四皇子谢裕,皇帝一直未曾应允,反而让谢裕住进了长乐宫,命明颐看顾一二。
明颐也猜出了几分皇帝如此安排的缘故。谢裕毕竟是嫡子,后宫与前朝又诸多瓜葛,交给哪位嫔妃都不相宜,反倒叫他们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虽说明颐自己年纪尚轻,但宫中乳母、伴当众多,有这么一大群人伺候着,并不需要她亲自劳心费力。
明颐轻轻晃动着摇篮,看着熟睡的谢裕,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出生不久就没了生母,如今得了嫡子的名分,却又没有皇后做依靠,日后注定要成为众矢之的,实在是有些可怜。
“芙蕖。”明颐轻声吩咐道:“得了空去永宁宫讨一件罗贵嫔生前用过首饰,给裕儿留个念想。”
“公主,四皇子生母的事情……是不是不要叫他知道为好。”锦画想起皇后与罗秋月的龃龉,心中顾虑起来:“横竖玉牒上四皇子记在皇后娘娘名下,皇上又不许人提起罗贵嫔,娘娘便是他嫡亲的母亲。如此,四皇子与公主和罗家也更亲厚些。”
她是罗皇后的陪嫁,皇后薨逝,锦画原本依着规矩应当放出宫去。但她自请留在宫中服侍明颐,也算是全了对罗皇后的一片忠心。
锦画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行事也的确是皇后身边掌事宫女的狠辣做派。
明颐听着这些话却总觉得刺耳,神色便不免冷了几分,摇了摇头,说道:“他有权知晓自己的身世,咱们又何苦隐瞒。再说宫里人多口杂,裕儿总要知道的。”
皇宫里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何况罗秋月死得那样惨烈。
明颐与她相处不多,只记得她淡泊、自在,记得她喜欢薄荷香气,在嫔妃之中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明颐想起罗秋月也觉得惋惜:“到底母子一场,罗贵嫔身后总要有人四时供奉,叫裕儿尽了孝道。”
锦画点点头,又道:“奴婢是担心,将来四皇子为了这个再与您生出嫌隙。”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明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后逼死了罗秋月,不久也撒手人寰。
错错对对,恩恩怨怨。明颐也不知日后抚养谢裕长大成人,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他,是骨肉至亲,还是仇雠难解。
睡梦中的婴孩带着酣甜笑意,浑然不知自己一出生便这样命运多舛。明颐垂眸凝视他片刻,轻叹道:“这些事,待他长大些再告诉他罢。”
明颐想了想,又吩咐道:“我瞧着裕儿有些咳嗽,明日记得请太医来看一看。”
“明日刘太医休沐,小皇子没什么大碍,不如等后日奴婢再请刘太医来看诊。”
“太医院这么多太医,请旁人来也是一样的。”明颐疑惑道:“为何一定要刘太医?”
锦画回道:“刘太医医术高明,皇后娘娘又信得过他,所以向来只命他照看罗贵嫔和小皇子。其他的太医咱们不知底细,若是趁机对小皇子不利,咱们防不胜防啊。”
“这么说,罗贵嫔只见过刘东阳一位太医?”明颐思索了片刻,警觉地抬起头看向锦画。
她眉眼生得有七分像罗皇后,凤目一转便带着些清冷凛冽,虽年纪尚轻,周身气度却颇有当日罗皇后执掌凤印的高华风姿,甚至隐隐有超过之势。
纵然锦画作为掌事女官在皇后身边侍奉多年见多识广,此时对上明颐的目光,心中还是惊了一惊。
锦画缓缓点了点头,小心问到:“公主想到了什么?”
“我记得罗贵嫔不懂得医术……”明颐喃喃道。
那次明颐在永宁宫与罗秋月说起殿内的薄荷香,曾随口问过她是否通晓医理,罗秋月说她并不懂得。
“罗贵嫔若是不通医理,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药中加了别的东西?”明颐转过头看向锦画,两弯柳叶细眉微微蹙起。
锦画闻言一怔。当日罗秋月出事之后,皇后一直病着,她们这些人忧心皇后,许多事情尚且来不及细想。加之皇帝把罪过都推到了罗秋月身上,并不许人深究,这件事也就被搁置一旁。如今被明颐这样问起,她也觉得颇有些蹊跷。
“公主,您的意思是?”
“若是往来太医众多,有人诊出用药有异倒也罢了。可罗贵嫔不懂医术,太医中又只见过刘东阳一人,那极有可能是刘太医告知她生产后喝的药有问题。只是这药本就是刘太医开的,他为何要将此事告诉罗贵嫔?”
锦画闻言也沉思起来,罗皇后命刘太医在罗贵嫔的药中做文章,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惹得罗贵嫔怨怼皇后,最终自尽于宫墙之上。
明颐命人将谢裕的保母唤进殿中守夜,起身与锦画进了内室。
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明颐随手拿起漆盘里的小银剪,另一只手挽住略显宽大的白绡衣袖,剪了剪灯花。
锦画迟疑道:“刘太医……也算是皇后娘娘的心腹。他能做到太医院院使的位置,还要多亏了娘娘提携。更何况罗贵嫔的药本就是刘太医经手,说出去他又怎能独善其身?”
罗皇后平日里若要请脉,大多传召刘东阳,后来又将罗秋月和腹中胎儿交给他照看,以至于授意他在罗秋月的药中动手脚,足见信任。
“正因为他是母后的心腹,又一向侍奉坤宁宫。若此事当真是他告知的罗贵嫔,才见得干系重大。”
烛火晃动几下,复又燃起一片灼灼光亮,倾洒在明颐白皙的面容上。她将银剪放回漆盘,接着说道:“依姑姑所言,刘太医得母后拔擢,更应听从差遣才是。为何会突然反水,示好无权无势的罗贵嫔?”
锦画心下一惊:“公主是说,有人指使刘太医?”
明颐点头道:“极有可能。此人这样做,该是想要借罗贵嫔之手将此事宣扬出去,让父皇对母后不满。”
“这倒也罢了。”毕竟罗皇后有错在先,即便是有人推波助澜,明颐也不好多说什么:“我担心的是,这些年母后一直由刘太医诊治,他若果真背后另有其人,对母后有异心,他开的药方又岂能全然相信?”
锦画素来沉稳,但蓦然瞪大的眼睛仍然表明了她的惊诧。
明颐接着问道:“从前母后吃的药,都是姑姑亲自去尚食局叫人按着刘太医的方子配的么?”
“大多是奴婢。”锦画定了定神,回道:“若是奴婢忙着实在走不开,有时也叫其他宫人去尚食局抓药,但总归是信得过的人。娘娘的身子奴婢不敢怠慢,公主放心便是。”
“姑姑,那些药方可还留着?”
“奴婢这就回去找一找,给您送过来。”
明颐点了点头,面露郁色:“事关母后,我总要仔细查清楚才是。”
……
翌日,明颐便带着罗皇后用过的药方去藏书阁。
她疑心刘太医,若是贸然将药方拿给别的太医验看,又怕传扬出去打草惊蛇。所以想要来此处找几本医书对照,看看刘太医的药方是否不妥。
藏书阁是宫中收藏典籍的所在,楼高三层,青砖黑瓦,显得素洁雅致。
阁中收藏的图书门类丰富,其中不乏名篇孤本,故而守备森严。阁前更是开凿了一方水池用以蓄水,以防失火焚毁藏书。
门前的侍卫向着明颐施了一礼,道:“藏书阁重地,非诏不得入。公主可有皇上手谕?”
这一问着实让明颐犯了难。她不愿惹人注目,所以并未向皇帝请旨,原以为看守的侍卫识得她的身份会网开一面,却不想今日当值的侍卫如此铁面无私。
正当踌躇之时,藏书阁的大门自里面打开:“是我邀公主前来,放行即可。”声音温和深沉,不疾不徐。
侍卫闻言应了声是,随即退至一旁。
明颐抬头望向阶上,陆辰身着绯色官服,负手立于廊下,手中尚且握着一卷书。
他看着她,眉目温隽:“进来罢。”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对方才陆辰出面解围的心照不宣。
陆辰身为内阁大学士,皇帝特许阁臣可以自由进出藏书阁。明颐随他走进阁内,里面整整齐齐地列满了书架,空气中皆是纸墨的幽香。
“今日来藏书阁,可是有什么事?”陆辰开了口,状若无意地看向身侧的明颐——一身白色衣裙,眉目间依旧是那样冷冷清清,叫人看不出悲喜。
自皇后薨逝已有月余,其间陆辰再不曾见过她。他很想知道,这些日子她过得好不好……
明颐迟疑了片刻,旋即答道:“过些日子皇祖母六十大寿,我想着亲手抄几卷佛经,献给皇祖母做贺礼。”
这也是实话,她今日来此处的另一个目的便是抄写佛经。
陆辰点了点头:“经书放在楼上,随我来罢。”
明颐道了谢,见他对藏书阁布局如此熟悉,好奇道:“先生常来这里?”
“这里离内阁不远,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是个难得清净的地方。我若没什么事情,便来这里看看书。”陆辰淡然一笑,解释道。
明颐的目光在书架上陈列的诸多经书之间游走,最终选定了一部《妙法莲华经》。
这部《妙法莲华经》共七卷,拿在手中颇有些分量。
陆辰伸手将经书自书架上取下,说道:“只是这里的书不许带出阁外,只怕你要辛苦些,每日来藏书阁抄写佛经了。”
“没关系。”明颐浅笑道:“我来这儿写也是一样的。这里什么书都有,正好写累了也能看书解解闷儿。”
“也好。”陆辰一面说着,一面解下革带上的令牌递过去:“令牌留给你罢,往后进出藏书阁也方便些。”
“那你呢?”
陆辰哦了一声:“我常来这里,侍卫们见惯了,也就不大看我的令牌了。”
明颐接过令牌,指尖无意间触碰到陆辰宽大的掌心,脸色不觉便有些泛红。她略显尴尬地一笑,说了句多谢。
陆辰怕她不自在,替她将几卷经文送到书案上,说道:“内阁还有些公务,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