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薨逝,皇帝辍朝五日以表哀思。群臣宗亲易服,至思善门外行哭临礼。
梓宫安放于仁智殿,由周贵妃领着宫眷在灵前行礼。满殿缟素,人人哀戚,却不知这些泪水中又有几许真心。
内廷之事千头万绪,总要有人拿个主意。因此皇帝将掌管六宫之权暂时交给了如今位分最高的周贵妃,而周贵妃也不辞劳苦地操办起了大行皇后的丧仪。
权力,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疲惫和辛苦。
行礼间歇,宫眷们往偏殿暂歇。周贵妃坐在上首,看着众人今日待她格外恭敬,言语间颇有几分奉承之意,面上虽不着痕迹,心中却是十分受用。
她很清楚旁人待她如此是什么缘故。
她有皇帝的长子、有太后的支持,如今中宫之位空悬,周贵妃不无惊喜地发现,她离梦寐以求的后位只剩下一步之遥。
思及此处,周贵妃捧着茶盏的手不知不觉便多了一丝雍容,说起话来也愈发慢条斯理。
她向来以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人妻子的就该有妻子的样子,为人妾室就该有妾室的样子,大家各司其职。从前的罗皇后凡事都要拿出正宫威仪,可她这个做贵妃的若是整天板着脸端着架子,岂不是自讨没趣?
但如今罗皇后已然作古,既然轮到她这个贵妃执掌后宫,她也就该摆出几分当家作主的端方仪态。
明颐一进偏殿,原本还在与贵妃叙话的嫔妃们都噤了声,当着大行皇后嫡亲女儿的面,如此急切地见风使舵,总归是有几分尴尬的。
华阳长公主向着她招了招手,打破了当下的安静:“明颐,来姑母这里坐。”
明颐敛了敛面容上的悲戚之色,牵唇一笑,算是回应长公主的好意。
周贵妃很合时宜地哀叹道:“可怜公主和四皇子,失了慈母爱护,叫人如何忍心……”说着便抬起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嫔妃们皆随声附和着。
……
终于挨到礼毕,宫眷命妇们哀哭着跪了一日已是精疲力尽,各自依序退去。
殿内只剩下明颐和几个当值的宫人。
她跪坐在灵前默默地烧纸。间或有点点火星迸溅,在空中倏忽一闪,最终归于湮灭。
万籁俱寂……
直到身上多了一件玄色斗篷,在雪夜中生出几分暖意,明颐才注意到有人走进殿内。
她抬起头,低低唤了一声:“陆先生……”
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微微扬起,便有泪珠自眼角滑至耳边。她泛红的泪眼在跃动火光映照之下,显得冷清而易碎,叫人没来由地心疼起来。
陆辰心下一动。
他半蹲下来,平视着她:“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后面还有好几日的丧仪。”
明颐轻轻摇了摇头:“我想留在这儿,多陪陪母后。”
陆辰站起来,发现她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泪眼婆娑地看向他。
她大约是以为他要离开。
“我不走。”
他的声音温沉和缓,荡至耳畔,明颐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安稳。
明颐顿了顿,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哽咽:“陆先生,你怎么来了?”
陆辰走到灵位前上了三炷香,而后在她的对面坐下:“我今日内阁轮值,顺便过来看看你。”
火舌晕起橙红色的光华,在他们之间氤氲起几缕雾气。
“母后生前,我们彼此似乎也极少有什么话说。她走的那天,我们说了许多话,那时我才发觉,原来这些年她是这样的不安与孤独。”她喃喃说着,泪水悄然无声地滚落下来:“是我没有做好她的女儿。”
陆辰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若非身处泥沼,谁又愿意承认自己的无助?或许并非是你后知后觉。皇后娘娘为人果毅,若是以往,未必愿意你知道。”他温声说道:“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不必自责。”
帕子沾染了他衣物上的松柏香,在炭火烟气中分外明显。
明颐抬起头望了望香案上的灵位,心中生出无限怅惘:“可还是会觉得遗憾。原来母女一场,我不知她,她不知我……”
陆辰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方才说道:“亲人离世并不意味着他们从此消失,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你的身边。皇后娘娘在天有灵,定会希望你平安顺遂。”
明颐站起身,莲步轻移,幽幽一叹:“人死如灯灭。逝去的人还会存在么?”
“会,只要你还记得她。”
她回过头看向陆辰:“在我之后呢?”
还会有人记得她的母后么?
明颐立于殿门前,望着外面仍纷纷扬扬飘着雪花。
夜深了。整座宫城寂静如许,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囿于朱红色的宫墙之内,更添几分苍凉肃杀。
自母后薨逝,明颐第一次发现,原来死亡距离她如此之近,让她开始无可逃避地正视生死。
她走进这冰雪琉璃之中,踏破积雪,发出轻微的响动。
“父皇说,敬慎高明曰章,聪明睿智曰献。章献皇后,就是母后的谥号。”
陆辰微微颔首:“是难得的美谥。”
“章献……”明颐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试图从中咀嚼出更多的含义,却终是徒劳:“多年以后,母后在史书上只留下这两个字,供后人管窥。”
她不禁叹息:“可是人的一生诸多际遇,史官笔下不过寥寥数语。至于百年以后,甚至于无迹可寻。到那时,世上再无关于这个人的任何痕迹,没有人会记得他。”
明颐回过头,看见宫灯明灭,映在天地之间,只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足迹。雪还在下,最远处的足印被慢慢掩盖,逐渐融于四下苍茫。
雪泥鸿爪。
“是不是人生一世,就像我们刚刚走过的路。雁过无痕,转瞬即逝,徒留飞鸿踏雪……”明颐微微仰起头,与陆辰的目光交汇。
陆辰上前几步,他身形高大,立于她身前,将风雪都遮挡了大半。“大多数的人,都没能够在史书上留下只字片言,但他们也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人生苦短,于历史洪流中不过白驹过隙,倏忽而已。但短短数十年,却也蕴含了一个人毕生全部的经历。”他回应着,语气平和:“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生而为人,本身就是意义。”
明颐追问道:“那为何,世人皆追求青史留名,享万世香火?”
“能被后世称颂,固然可喜。但立祠堂、刻碑文,其实更多的是供后人寄托追思之情,与这个人本身倒并没有多大关系。”陆辰淡然一笑,眼眸沉静,如一方深潭。
“你不在意?”
陆辰摇了摇头:“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公允也好,偏颇也罢,都是无从知晓的身后名,但求生前事无愧于心。”
他接着说道:“西汉时的御史大夫张汤,制定了《越宫律》、《朝律》,于刑名上颇有建树。但人们都说他用法严苛,为人狡诈,自太史公将其生平列入《酷吏传》,后世每每提及此人,都必称其为酷吏。但也有史料记载,他打击豪强、帮扶贫弱,执法严明。”
明颐不禁好奇:“在你心中,张汤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难说。”陆辰看着她和煦一笑:“但至少,不是酷吏二字能够全然概括的。所以无论后世如何品评,不必执着。”
明颐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他被人诬陷,在狱中自尽了。”
两个人都有些唏嘘,一时无言。明颐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雪花慢慢融化,化作一滴晶莹水珠,自手心滚落到雪地中,消失不见。
她挽了挽被风吹乱的头发,见陆辰负手望着远处,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陆辰沉默片刻,说道:“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你还记得她的样子么?”
“有些模糊了。但我记得,她是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明颐轻叹一声:“听闻陆阁老自此以后再未续弦,当真是伉俪情深。”
陆辰笑了笑,没有说话。
外面长街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皂靴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是侍卫在巡夜。
宫门前有火把晃了晃,为首之人高声喝问道:“何人在此?”
“刑部,陆辰。”
那人却并未离开,走上前来拱手道:“这么晚了,没想到陆大人也在。”
明颐这才看清,走到面前的人是罗岳。
陆辰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质疑,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见他不说话,罗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陆辰去什么地方也的确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罗岳审视的目光快速从陆辰的脸上扫过,最终看向他身边的明颐。他这位表妹清冷孤傲,总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她待陆辰,仿佛比之旁人亲近许多。如此想着,他的眼神中便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臣罗岳,拜见公主。”
罗岳望了一眼殿内,郑重道:“皇后娘娘骤然薨逝,家父为皇后娘娘昼夜哀思,亦十分惦念公主。还请公主节哀,保重玉体。”
明颐见他言辞恳切,悼念大行皇后之意不似作假,心中亦有所感,还了一礼:“多谢,劳烦表哥替我问舅舅安。”
“是。”
罗岳应了一声,便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他这个人一向寡言,于是退后一步行个礼,说道:“臣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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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辰转过头看向明颐,温声劝道:“夜深了,去偏殿歇一会儿罢。”
他担心她。
她心中悲伤、孤寂,很合时宜的撞上他的温柔和煦,让她觉得心安。于是在这样的雪夜,对他生出些许依赖,这样的情绪朦朦胧胧,在她心底一丝丝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