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韶光尽(三)

皇后病了这些时日,这日傍晚却忽然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仿佛病症也好了大半似的。

她久违地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之人颧骨突起,面色灰败,与记忆中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大相径庭。

大概是自己许久没有梳妆打扮了。她如是想着,命锦画唤梳头宫女来为她梳妆。

宫女梳了她平素最爱的鸾凤凌云髻,戴上华贵的凤冠。她却突然觉得这样的发髻仿佛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可她从前一直乐在其中。她有些好奇,是自己太过虚弱了么?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不好,便固执地一层又一层上着妆粉,却怎么也也遮不住病容憔悴。

终究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她颓然想着,只觉得将她此生好强的心思都耗尽了。

明颐端了汤药进来,见皇后今日有心思打扮自己,精神大有起色,笑道:“母后今日真是艳冠群芳。”

皇后眸中一亮,欢欣道:“明颐,你来替母后选个口脂罢。”

明颐走过去,端详了片刻皇后的妆容,挑了一盒口脂递过去,含笑说道:“这盒小红春的便很衬母后。”

“好,就听你的。”皇后慈爱地看着明颐,眼中似有无限留恋。

梳妆已毕,皇后挽住明颐的手:“陪母后去院子里走走罢。”

明颐点点头,扶着皇后往殿外走去。

殿外已是冬日肃杀,皇后许久不出门,不禁打了个寒战。明颐替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担忧道:“母后,外头冷。咱们就站在这门前看看,好么?”

“我倒不觉得很冷,许久不出去了,很想看看外面。”皇后的语气中难得的有些许撒娇的意味,像是吵着要出去玩的小孩子。

明颐不禁心中一酸,忙微微侧过脸忍住了泪水,点头应了下来。

母女二人沿着廊下徐徐走着。

皇后看着这空旷的院落,叹了口气:“你父皇许久不来了。我免了嫔妃的请安,她们便都躲着我,再无人前来探望。自我进宫以来,坤宁宫还从未如此门可罗雀。”

明颐扶着皇后,开解道:“母后何必在意这些?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无论旁人如何说,母后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余的一概不理会便是。”

“不在意了……”皇后的语气并无什么波澜,她摇了摇头,淡然道:“起初我还觉得惘然,后来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反倒想明白了许多事情。那些留不住的,本就不属于我。譬如天家富贵,譬如皇后威仪,皆附属于皇后这个名分,而非我这个人。而我自己,来这世上一遭,仿佛也并没有留下什么。”

明颐握住皇后的手,心下有些凄然:“不是的,母后还有儿臣。儿臣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皇后苦涩地笑着:“从前在家做姑娘时,生得一副好样貌,又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儿,你外祖极疼我。后来嫁给你父皇,我凤袍加身,旁人都要跪拜于我,自己便觉得无尚荣光。可惜高处不胜寒,站得高了,反倒时时害怕,怕会有登高跌重的一日,所以每日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如今想来,是我前半生过于顺遂,所以一心想着保住眼前所有,反倒错过了一路风景,夫妻之义、母女之情……都在这日复一日的不安中消磨殆尽了。”

“母后。”明颐极力想着高兴的事情,想要哄皇后开心:“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1]。您不是说过,您从前骑术极好,等来年父皇还要带咱们去围猎呢。”

皇后知道她的宽慰之意,笑了笑,开口问道:“明颐,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觉得舅舅家的表哥好不好?”

明颐有些震惊地抬起头:“罗岳?”

皇后点了点头,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明颐看着皇后的神色,一时有些为难。只恐所言不合皇后心意,倒惹得她伤心。

见她踌躇,皇后温言道:“母后并没有别的意思。无论你愿不愿意,母后都依你。”

“母后,儿臣……不愿意。”

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皇后浅浅一笑:“不愿意……那便算了。”

皇后握住明颐的手,苦笑道:“母后恐怕等不到亲眼看着你出嫁了。可母后实在放心不下你,只盼着你将来能嫁一个可托之人,余生平安喜乐。我本想着岳儿这孩子知根知底,但既然你不喜欢,母后也不勉强。往后你父皇替你寻了夫家,你可一定要派人多多打听,免得一步踏错,误了终身啊。”

明颐听得皇后出此灰心之语,哽咽道:“母后……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您好好调养着,定会长命百岁的…… ”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皇后拍了拍明颐的手,似乎是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反倒不以为意:“女子这一生,本就身如浮萍,前半生依靠家世,后半生依靠丈夫和儿子,所以我这些日子一想到你尚未婚配,心中便担忧不已。”

皇后轻叹一声:“从前母后遗憾你不是男儿,并不全然是为了自己的荣华,也是担忧你的前路。”

“母后,我知道这世道于女子而言诸多艰难。”明颐看着皇后,坚定道:“可即便身如浮萍,也并非是藤萝无依,只能依附男子求存。我虽是女子,不能继承皇位,母后每每言及此处,都深以为憾。但女子也可以知书识礼、重信守义、自尊自强,从来也不输于男子。”

皇后微微颔首,良久,开口说道:“原来,你一直这样想……”

皇后回首看了看这座恢弘壮丽的宫殿,她在这里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岁月,人前的所有荣耀、人后的所有艰辛,都尽数归于此处。她含笑轻叹:“原来机关算尽,不过一场空罢了。”

她想起谢裕,想起这个不择手段得来的孩子:“我费尽心思铺好的路,不想都成了身后事。身后之事,谁又说得准呢?到头来,还是咱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皇后幽幽一叹:“都是浮云。”

她与明颐相携着走了很久,一步一步丈量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宫殿。

她十七岁入宫,将毕生锦绣年华都留在了这里。终于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中,陷入迷途,迷失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皇后看向明颐,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终于释然:“你父皇说得对,是我执念太重。这些年,我渴求权柄,渴求一位皇子,早已心力交瘁。你我母女二人,也极少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今日倒像是将此生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她粲然一笑:“是我自己当局者迷。你与你父皇,其实都远比我要更明白我自己。”

暮霭沉沉,天色逐渐昏暗下去,愈发寒凉。

明颐扶着皇后走回殿内。

皇后体力不济,此时卧在床上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明颐替她盖上被子,怕扰了皇后休息,转身想要退出去。

皇后却握住她的手,眼底闪着光,似有期待:“明颐,今晚就留在坤宁宫罢。”她的语气中有些许依赖,像是孩童般的渴盼。

“好。”明颐笑着点点头:“儿臣留在这里陪母后。”

这些年,皇后杀伐果决,宫中自上而下都敬畏于这位六宫之主的霹雳手段。她从未见过皇后如此脆弱而依恋的神情,不禁心中凄然。那似乎是属于迟暮之人特有的眷恋与不舍。

自明颐五岁时有了自己的宫殿,这些年再未与母后住在一处。她陪在母后身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明颐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皇后日渐枯萎的容颜。

她的母后,一直立于高台之上俯瞰众生,即便身为她的女儿,她们之间似乎也一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以至于她竟未曾发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后的发间生出几缕银丝。

皇后慈爱地笑着:“明颐,照顾好自己,母后不能再护着你了。”

“不准胡思乱想。”明颐轻轻拍抚着她,像是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那样:“快睡罢,娘。”

皇后点点头,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明颐没有察觉到,有泪水从自己的脸上无声划过,她恍然望向窗外。

“下雪了……”

成嘉三十七年冬月,皇后罗氏薨于坤宁宫,享年三十五岁。

[1]《论语·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