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月的事情过于令人震惊,像是在紫禁城这一潭死水中投入的一块巨石,激起层层涟漪。
不多时,皇帝与宫中嫔妃先后赶往坤宁宫,守在皇后殿内。
当值的太医为皇后号了脉,面色便有些凝重,向着皇帝回道:“皇上,皇后娘娘乃是急怒攻心,此刻痰蒙了神窍,所以一时不能醒转。待臣为娘娘开一副药,喝下去便好了,并没有大碍。只是……”
皇帝微微蹙眉:“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是。从脉象来看,娘娘气血两亏,身子虚损日久。只怕积劳成疾,倒成了大症候。”
皇帝颔首:“皇后这些年身子的确不大好。”又问道:“既是多年的症候,平日里给皇后请脉的太医不曾诊出来么?”
锦画回道:“素日给娘娘请脉的刘太医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一直给娘娘用药调理着。”
太医点点头:“那便是了,气虚体弱不易根治,只得慢慢调理……”
明颐闻言心中一沉,知道皇后情形怕是不好。宫中忌讳多,太医所说的慢慢调理,多是迂回搪塞之辞。太医院的人在宫中当差久了便学了些油滑,这样不明不白的回话,日后无论好歹,也不会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明颐索性明白问道:“刘太医一向负责替母后诊脉,他虽说过母后体虚,可也只说是寻常症候,并不似这位太医说得这样重。”
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道:“气血虚亏,原本就可大可小。刘太医既然说娘娘平时身体无碍,想必是娘娘骤然受了惊吓,这才连同往日的弱症一同显现出来,引得凤体不安。”
周贵妃亦宽慰道:“刘太医是太医院的首席,想来不会有错。皇后娘娘执掌后宫辛苦,难免劳心伤神,但神佛祖宗庇佑,定然不会有大碍的。”
皇帝恍然望着远处,幽幽道:“许是她心思重,太过劳累了。”
一屋子的人皆沉默不语,殿中一片死寂。
太医将煎好的药呈上来,明颐和锦画扶着皇后,慢慢将汤药喂进去。
皇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未及开口,泪水便从眼角滑落,无声流入两侧鬓发。
“母后。”明颐轻轻唤了一声。
皇后昏昏沉沉之中看见皇帝坐于自己床边,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置于膝上。她勉力抓住皇帝的衣袖,眼中带着惊恐:“罗贵嫔……”
“罗贵嫔的事情,朕都听说了。她行迹疯迷,冲撞了皇后,朕念其诞下皇子,仍以贵嫔之礼安葬。”皇帝语气轻缓,似有安抚之意,却并不肯看向皇后。
皇帝既然开了口,此事便有了定论。众人即便有好奇探寻之意,也再不敢妄加议论。殿内许多双暗自打量的眼睛,各自安分起来。
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你们都下去罢,朕陪陪皇后。”
众人听命退下。行至殿门之时,明颐不禁有些担忧地回望了一眼。皇帝虽然当众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罗秋月身上,可他方才的神情,也不是全然没有怪罪皇后的意思。
以明颐对皇帝的了解,他或许并非是顾惜罗秋月一条人命,而是恼怒于皇家颜面无存。
有些事情,在黑暗之中轻如鸿毛,一旦见了光,便重于泰山。而罗秋月的纵身一跃,正是将这世道间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弱肉强食,暴露于世人面前,将这座紫禁城中上位者苦心粉饰的太平盛世撕得粉碎,露出一堆血淋淋的白骨。
皇帝的心意尚未明了,明颐也并不愿后宫嫔妃聚集于坤宁宫。倘或帝后不谐,她们在这里也只能徒增难堪。
嫔妃们走到正殿,明颐福一福身,说道:“母后病着,太医嘱咐静养。我便不留各位娘娘了。”
周贵妃踌躇道:“皇后娘娘身边总要人照顾,我们留下来,也好为娘娘侍疾。”
明颐浅浅一笑:“各位娘娘好意,我定会转告母后。如今坤宁宫中尚不缺人手,几位弟弟妹妹也需母妃照顾。若宫人们果真应付不来,再劳烦诸位娘娘不迟。”
周贵妃闻言,也不再坚持。这宫里都是千年的狐狸,自己那点隔岸观火的心思,实在是很容易勘破,到时候引火上身可就不划算了。
“那便有劳公主照顾皇后娘娘。”周贵妃微微欠身,领着一众嫔妃各自回宫去了。
……
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烛火摇曳着,在他们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昏黄的柔光,仿佛是一件面具,即便相对无言,也不至太过尴尬。
皇帝叹了口气,开口打破了这夜色寂寥:“敏姝,你我许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是啊。”皇后不禁颔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皇帝的目光划过她有些泛白的面庞,似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张脸保养得宜,与年轻时似乎并无太多分别,只有鼻翼旁两道无法忽视的皱纹,让她显得威严凌厉而难以亲近。
皇帝一时有些分辨不出,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岁月留下的倦色,还是心境带来的相由心生。
他终究有些不忍,温言道:“你是皇后。有些事情,原本不必做得这样绝。”
皇后咬了咬发乌的唇,并不否认:“是臣妾之过。”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在罗秋月以死明志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再无辩驳之力。
即便方才皇帝在众人面前的一番话,保全了她作为皇后的颜面。但她心中清楚,皇帝所作所为,为的是皇室尊严,而非与她的情分。
她不无灰心地想,他们之间,还剩下多少情分呢?
皇帝的眸中有些许黯然。即便知道答案,在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刻,他还是会有一瞬间的失望:“当初你带罗贵嫔进宫,朕顾及着你的颜面,将她纳为嫔御。后来她生下裕儿,你要过继到自己名下,朕念着你这些年一直想要一位皇子,也准许了,你还有什么不足?一定要去母留子,你才能安心么?”
皇后哑声笑了笑,眼角不知不觉便泛起点点泪光:“臣妾,只是想完完整整地做皇子的母亲。臣妾的夫君要与他人分享,臣妾不想日后小皇子也要称他人为母亲。”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皇帝的神色冷了冷:“皇后,你是在怨恨朕么?”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惶恐。”皇后的声音中是极力掩饰的哽咽。
“朕是皇帝,即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又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皇后既为正室,就该有容人的雅量。为了妾室惶恐,实在有失身份。”
皇后的眼底尽是悲怆:“臣妾并非妒忌。皇上每逢初一十五,来坤宁宫看望臣妾,宫中人人皆称赞帝后举案齐眉。可臣妾自知年老色衰,不能讨皇上欢心。所以臣妾只能牢牢抓住这后位,希望能做一个贤良妻子,得夫君敬重。”
皇帝亦是喟然长叹:“你聪明、能干,这些年,你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朕都看在眼里。”他安抚地拍了拍皇后的手:“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除了你自己。”
“皇上。”似乎是察觉到手背上的一丝暖意,皇后一时觉得所有委屈都涌上心头,她反握住皇帝的手,哀戚道:“您替臣妾想一想。贵妃恃宠而骄,又是太后亲族。臣妾虽贵为皇后,可膝下没有皇子,如何能安心?”
“你素来好强,凡事力求做到极致,焉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之所有,皆为世间女子孜孜以求。即便在皇子之事上有憾,又何必事事都求一个圆满?”皇帝看向皇后的神情失望而惑然:“你出身高贵,正位中宫。兄长为朕倚重,六宫听命于你,如今裕儿也过继到你的名下。若是这重重倚仗,都不能使你安心,那朕也无话可说。”
皇后语气一滞:“臣妾亲眼所见,高氏一族楼起楼落。臣妾即便抚养了裕儿,他若知道生母另有其人,臣妾该如何自处?又怎能不为日后打算?”
皇帝凝视皇后片刻,冷然拨开她的手,起身背对着皇后,负手道:“高正廉弄权,太后不加约束,才招致今日祸端。即便如此,朕也善待于高太后。你是大周朝的皇后,你若克己守礼,尽了嫡母之责,无论谁继承大统,你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又何必郁结于此?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贪心不足,执念过甚!”
“臣妾是皇后,可皇上真的将臣妾视为妻子么?”皇后不禁灰败了神色,喃喃道:“当日臣妾请求抚养裕儿,皇上允准,臣妾很感激。可皇上给了臣妾一位皇子,便要给周贵妃协理六宫之权。皇上以治理前朝的制衡之术对待后宫,这些年来莫不如是。在您心里,臣妾这些妻妾与前朝臣子又有什么分别?”
她低低呜咽着。想起刚嫁进宫中时,她是皇帝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皇后,她也曾真心相信她的夫君会爱她敬她,与她一生情长。
这些年,他们逐渐相对无言,一开口却发现,原来彼此心中都有这样多的怨怼与失望。
十几年的姻缘,她已经记不清,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般模样。仿佛是一场梦,而今大梦初醒,已然是物是人非。
皇后仰起头,固执地想要拂去眼角止不住的泪水:“臣妾陪伴皇上的日子越来越久,可皇上与臣妾,却仿佛生疏了许多。臣妾有时会想,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个中滋味便是如此么?”
皇帝亦是默然,他看向窗外,思绪逐渐飘渺起来。良久,他开口道:“敏姝,朕初见你时,是在南海子围猎。你骑着马,弯弓搭箭,英姿飒爽。朕一直记得,你从前是个明快、爽利的女子……”
当他们都开始怀念从前,是否意味着,如今种种,皆是不及从前的难堪?
原来十数年相伴,最终留下的,不过岁月一寸一寸地蹉跎,终于将眼前人变成了彼此都陌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