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中,乳母抱着襁褓里的四皇子轻轻摇晃,一只手有节奏地轻拍着怀里这个尚不足月的小婴儿。
罗皇后斜倚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一只掐丝珐琅手炉,含笑道:“这孩子倒省心,甚少哭闹。”
她这些年难得有这般慵懒惬意的时候。自从将四皇子过继到自己名下,皇后才觉得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这人的心气顺了,精神也好了不少。罗皇后这些日子照着镜子,都觉着自己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锦画正替皇后锤腿,也笑道:“老话儿常说,三岁看老。咱们小皇子现在便如此懂事,日后也定然会孝敬娘娘。”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神色中颇有几分对未来日子的憧憬。
明颐一面剥好了一只蜜桔递给皇后,一面问道:“父皇想好给弟弟起什么名字了么?”
“已经选好了。”皇后接过蜜桔,说道:“皇上叫礼部拟了好些个名字,最后选了个裕字,说是光裕大德的意思。往后啊,咱们四皇子便叫谢裕。”
“裕儿……”明颐从乳母手中抱过小皇子,轻轻念了几声,逗弄道:“裕儿,你有名字啦,高不高兴?”
经过这些日子的悉心照看,谢裕早已不似刚出生时瘦弱。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圆圆的、软软的,看见明颐也并不哭闹,张开小嘴甜甜笑着。
明颐一颗心都要化了,惊喜道:“裕儿他会笑了!”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这样小的孩子,觉得天地造物真是神奇。
“仔细些,别摔着你弟弟。”罗皇后叮嘱道。她靠在迎枕上以手托着头,看着面前这一双儿女,不禁心想,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实在是很有道理。大权在握、儿女双全,这可不就是岁月静好么?
“锦画,过几日裕儿的满月礼。你亲自盯着些,叫尚仪局的人好生准备着。”
锦画应了声是。
“满月礼是不是要抓周?”明颐闻言问道。
皇后嗔道:“你糊涂了?抓周抓周,自然是周岁礼的时候抓。”
锦画抬起头笑了笑:“公主年纪轻,难怪不知道这些。刚满月的孩子太小了,抓不住东西的。”
“原来是这样。”明颐不禁有些失望,又好奇道:“那我周岁的时候抓周抓的是什么?”
“你抓的是枚印章。”罗皇后笑道:“民间都说抓到印章是将来要做大官的好兆头。虽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做不得官,不过你生来便是公主,食君之禄,也勉强算是应验了罢。”
锦画接着说道:“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印章,是皇上的私印。女儿家抓周预备的一般都是绣线、首饰这类物件。公主周岁那日,奴婢记得仿佛是皇上临时起了兴致,把自己的私印也放了上去,谁想到咱们公主真就选了印章,皇上可高兴了。”
“是有这么回事。”皇后衔了几分笑意:“那日你父皇还夸你有志气呢。你若是个男孩子,只怕他当时便要……。”皇后言及此处顿了顿,不肯再说下去。
几个人正聊得兴起,有内侍通传道:“皇后娘娘,罗贵嫔宫中的碧桃说有要事求见。”
内侍话音刚落,碧桃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跪下:“娘娘!罗贵嫔不好了。”
皇后自榻上坐起来,见她行事慌张,不禁面色微沉:“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碧桃嗫嚅道:“罗贵嫔说要求见娘娘,请您去城楼一见。”
“求见本宫来坤宁宫便是,去城楼上做什么?”
见碧桃犹豫着不敢开口,锦画叱道:“吞吞吐吐的,照实说!”
“是。”碧桃磕了个头,大着胆子道:“罗贵嫔去了东华门,说您若是不肯见她,她便从城楼上跳下去。守城的士兵见是宫里的贵人,也不敢乱来。奴婢没有办法,只好来请皇后娘娘。”
这哪里是求见,分明是要挟。
皇后眉心拧起,责问道:“你早做什么去了?知道你们贵嫔犯浑,还由着她去东华门?”
碧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贵嫔只说要出去散散心,奴婢哪里知道贵嫔怎的突然就一定要见皇后娘娘……”
罗皇后心中不禁大为光火,这是存心要与她为难。自己若不去,罗秋月当真从城楼上跳了下去,那便是她这个皇后失职。可她若去了,那便是受了一个小小嫔妃钳制,又将皇后的脸面置于何地?
见皇后一时拿不定主意,明颐说道:“母后,罗娘娘只怕此时心绪不稳,不如先派侍卫去将她带回来。有什么事情,等下来了再慢慢说便是,何必非要在城楼上?”
“可本宫不去见她,倒显得本宫心虚。到时候人人都知道罗贵嫔求见本宫不成,她若寻了短见,岂不是本宫之过?”
明颐一时有些不解:“罗娘娘如此本就失礼,母后不见也在情理之中,与是否心虚什么相干?待她平静下来,您再开解开解,便是尽了中宫之责了。”
皇后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锦画:“本宫还是该去看看,免得她在外头诨说。”
锦画一脸担忧,张了张嘴,最终却欲言又止,
明颐劝道:“人在城楼上,许多事情难以掌控。如今当务之急是将罗娘娘请下来,免得她伤了自己。这些事情该叫侍卫去做,他们有武功在身,难道还制不住一个弱女子?母后去了又帮不上什么忙,实在不必以身犯险。”
“罢了,不去亲眼看看,本宫难以安心。”罗皇后踌躇了一会儿,终是下定了决心。她站起身,又吩咐道:“叫人好生照看小皇子,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
罗秋月于石栏前茕茕孑立,见皇后一行登上城楼,微微一笑:“皇后娘娘果然还是来了,看来臣妾没有猜错。”
“本宫身为中宫皇后,自然要看顾好每一位嫔妃。”皇后微微蹙眉,端然道:“罗贵嫔,你说要面见本宫,如今本宫已然如你所愿。你有什么话,大可随本宫去坤宁宫说。”
“多谢娘娘美意,我的话不多,在这里便很好。去了别处,只怕娘娘再没有耐心听臣妾讲完了。”罗秋月仰起一张白净面庞,有些苦涩地笑。
明颐柔声道:“罗娘娘,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您有什么委屈,母后定会替您做主,咱们一群人跑到城楼上也不像个样子。”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的守城侍卫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找机会制住罗贵嫔。
罗秋月警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厉声道:“都别过来!你们再敢靠近一步,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罗贵嫔!”皇后呵斥道:“嫔妃自戕乃是大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罗秋月桀骜的目光从皇后面上扫过,最终看向了明颐:“替我做主?”她幽幽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冷笑一声:“看来公主还不了解皇后娘娘。我确有冤屈,不过皆因皇后而起!”
“放肆!你怎敢污蔑本宫!”
“皇后娘娘,您执意要我进宫,夺我孩儿在先,害我性命在后!哪一件污蔑了你?”罗秋月红着一双眼睛质问道。
皇后的眼神闪了闪,勃然大怒:“你胡说些什么!当初分明是你心甘情愿入宫。你一介乡野女子,是本宫让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本宫好心替你抚养孩子,给了他嫡子的名分,你不思感激,反倒怨怼于本宫?”
罗秋月含恨盯着皇后:“娘娘可是身居高位久了,不识人间疾苦?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人到我家中威逼利诱,也能叫做心甘情愿?您命人在我生产后的补药中加了什么好东西,还要我提醒您么?蛇胆、红花,都是能致产妇于死地的药材!”
皇后已是怒极:“来人,还不快将这疯妇拿下!”
“谁敢过来!”罗秋月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莹白细颈上。秋风萧瑟,将她两侧的鬓发吹乱,纷披在微微扬起的脸上,越发显出几分骄傲与倔强。
侍卫们不敢近前,罗秋月接着说道:“娘娘要我进宫,我认命了。您要夺走我的孩子,我也认了。我本不愿染上这些是是非非,只求安稳度日,可您为什么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给我,一定要致我于死地?我是出身乡野,可乡野女子又如何?乡野女子难道就命如草芥么?”
她往后退了两步,已是泫然欲泣:“我知道,我人微言轻。皇后娘娘要我死,我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但即便是死,我也要让天下人看看,他们所景仰的皇后娘娘,他们所艳羡的天家富贵,背地里究竟有多么龌龊不堪!”
两行清泪自她的面容上滑落:“您生杀予夺,翻云覆雨。可你机关算尽,却偏偏算错了一处,我罗秋月天生反骨,绝不任人摆布!即便尊贵如皇后,也堵不住这天下的悠悠众口!”
众人不禁愕然。
罗皇后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已然顾不得其他。她心里只余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罗秋月跳下去,只要将她控制在皇宫之内,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一旦此事散布出去,便会覆水难收。
“杀了她!”皇后浑身战栗着,厉声怒斥。
侍卫们得了皇后的号令,举起手中长矛向罗秋月围攻过去。
她转身奔向石栏,在双手触到栏杆的那一刻,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皇后,露出一个瑰丽而诡异的微笑……
许多年后,明颐仍清晰地记得,那日罗秋月看向皇后时眼中的绝望与悲拗,还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
而后纵身一跃,自城楼上跳了下去。
……
“皇后娘娘!”周围又是一片低声的惊呼。
罗皇后急火攻心,一张雍容而凌厉的脸上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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