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已是深秋,瑟瑟秋风吹过,只留下一地落花寂寂,芳草凄凄。
罗秋月的身孕刚足七个月,却在一个午后突然发动,永宁宫上下立时乱作一团。
皇后一听人来报,便亲自动身赶去照应。
外面尚且淅淅沥沥下着雨。宫门前,罗皇后匆匆走下轿辇,锦画撑着伞跟在一旁劝道:“娘娘慢些。”
还未进殿,产房内便传来罗秋月撕心裂肺地哭喊,成盆的血水从里面端出来,看得人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皇后命人将碧桃叫过来,问道:“罗婕妤如何了?”
“回禀皇后娘娘,太医说婕妤身孕尚不足月,这一胎只怕有些凶险。”
皇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焦灼:“锦画,你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形。告诉太医和稳婆,不拘用什么办法,务必要保住皇子。待皇子平安降生,本宫必有重赏。”
锦画应了声是,见皇后心中焦急,宽慰道:“娘娘稍安,奴婢进去看看。”
碧桃扶着皇后在正殿中的太师椅上坐下,见皇后来得匆忙,裙摆沾湿了些雨水,便要去拿暖炉来替皇后暖一暖身子。
皇后摆摆手,言语间颇有些不耐:“不必管我,快进去照看着罗婕妤要紧。”
碧桃只得悻悻退下。
罗皇后方定了定心神,产房内又是一阵混乱的惊呼。隐隐能听见里面的人说道:“婕妤昏过去了。”皇后不由得站了起来。
不多时,锦画出来回道:“奴婢已将娘娘的吩咐说给太医们听了,太医给婕妤用了催产药,已经见效了。”
“方才是怎么了?本宫听着里面乱成一团。”皇后追问道。
“方才罗婕妤疼得昏死过去,太医叫人给喂了参汤,如今已经醒过来了,娘娘安心便是。”
皇后这才轻舒一口气,重新坐下。
外面的天不知不觉黑了下去,雨却下了一日未停。
罗皇后枯坐了大半日,也不见罗婕妤将孩子生下来,只听得屋外连绵秋雨敲打在琉璃瓦上的声响,听得人心乱如麻。
罗婕妤腹中的孩子便是她来日的指望,即便皇后素日里自持身份处变不惊,此时也实在难以平心静气。
殿内正人心惶惶时,外面却传来了内侍唱报:“皇上驾到。”
众人皆跪下请安,皇帝此时也无暇顾及这些虚礼,摆一摆手道:“都免了,起来罢。”
“朕听说罗婕妤这一胎中午便发动了,怎的到现在孩子还未生下来。”皇帝甫一进殿,便蹙着眉问道。
皇后也是一脸的担忧:“回皇上,太医说罗婕妤是早产,胎像不稳,所以生产才如此艰难。”
帝后二人各自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宫人忙乱着,相对无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罗皇后见产房内仍没有孩子降生的迹象,开口劝道:“更深露重,明日还要早朝,皇上早些回去歇息罢。这里有臣妾看顾,皇上不必担心。”
“也好。”皇帝点了点头:“那就辛苦皇后了。”
皇帝起身行至殿门前,正欲离开,产房内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
殿内诸人皆是为之一震,罗皇后握着锦画的手有用力了几分。
产房的门很快打开,稳婆抱着一个大红织金襁褓,喜滋滋地走到皇帝皇后面前:“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罗婕妤生了位小皇子!”
在场的内侍宫女们立时乌压压跪了一地:“恭贺皇上、皇后娘娘。”
是位皇子!皇后念了声佛,与锦画对视一眼。她紧张了数个时辰,一颗悬着的心此刻才终于放下。只能紧紧握着锦画的手,极力掩饰心中的激动。
“快,抱过来给朕瞧瞧。”皇帝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仔细端详着。
宫中久未有孩子降生,皇帝见小皇子闭着眼睛,小小一只,脸上红彤彤的,甚是可爱,不禁生出了几分慈父心肠,说道:“这是朕的第四子。传朕旨意,永宁宫上下皆赏赐两个月的俸禄。”
殿内的宫人听了个个喜不自胜,忙跪下谢恩。
皇后含笑在一旁提醒道:“罗婕妤生产辛苦,臣妾以为是否该晋一晋位分,以示嘉奖。”
皇帝嗯了一声:“皇后思虑周全。吕衡,传朕旨意,晋封罗婕妤为贵嫔罢。”
殿内一片欢欣喜悦。
罗皇后暗自调匀了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理了理思绪,走到皇帝身边看着小皇子,笑道:“这孩子生得真好,鼻子和嘴巴都像极了皇上。”
皇帝听了更加细细打量一番,展颜道:“是很像朕。只是朕瞧着这孩子有些瘦弱,须得好生照看。”
一旁太医闻言,回到:“皇上不必忧心。小皇子早产,所以此时看着小了些。待过几日养一养便好了,不妨事的。”
罗皇后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斟酌着开口道:“臣妾看着这孩子很合眼缘,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不知皇上可否允准臣妾亲自抚养。”
周围有一瞬间的寂静。
“你既喜欢,这孩子便交给你抚养罢。”皇帝沉吟片刻,终是答应下来。又嘱咐道:“只是你身子不好,小孩子又爱哭闹,皇后莫要太劳累了。”
“臣妾多谢皇上。”见皇帝允准,皇后的面颊泛起一丝红晕,俯身向皇帝行了礼,笑道:“臣妾一定尽心抚养,将这孩子视如己出。”
皇帝点点头,说道:“你既要打理后宫,又要照看孩子,太辛苦了些。不如让周贵妃协理六宫,也可替你分担一二。”
罗皇后微微一愣,强自撑着脸上的笑容:“从前明颐小的时候,臣妾也是如此,并未觉得辛苦。”她只能故作娇嗔,以此化解此刻的些微尴尬:“皇上可是嫌弃臣妾老了,做不好这些事情了?”
“朕向来是放心皇后的。”皇帝顿了顿,以审视的目光看着罗皇后,也察觉到她内心的如临深渊。他叹了口气,不再坚持:“罢了,朕原是怕你辛苦。你既不愿意,也就算了。”
“臣妾多谢皇上体恤。”罗皇后屈膝福一福身,笑容却有几分勉强。
皇帝又抱着小皇子逗弄了一会儿,便回宫去了。
皇后也带着刚出生的小皇子心满意足地回了坤宁宫。宫人们忙碌了一天,此时送走了皇帝和皇后,都各自歇息去了。
殿内的人立时少了大半,从方才的喧嚣一瞬间落入无尽的寂静。
……
罗秋月醒来时,已是深夜。
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当年那个自由自在的小姑娘,缠着娘亲要吃桂花糕……
后来她突然觉得很疼、钻心蚀骨的疼。恍惚间,娘亲对她说:“孩子,忍一忍,再坚持一下……”她抱着娘亲不肯撒手,娘亲却推开她转身走远了,任凭她用尽全力却再也追不上……
耳中落入周遭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
“婕妤用力些…… ”
“快给婕妤喂些参汤……”
再后来,她仿佛略微清醒了些,听见外面一片喧闹,有人说:“是位小皇子……”
而后她便失去了意识,沉沉地睡过去。
……
睁开眼睛,起初是一片模糊的微弱光线,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罗秋月扶着床帏费力坐起来,发现碧桃伏在她的床边守着,此时已经睡熟了。
有风雨击打窗棂的声音,几盏晦暗不明的烛火愈发衬出殿内一片凄清,叫人心里空落落的……
她随手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外面的雨急促地落下,汇入石砖上的积水,泛起层层涟漪。
如果没记错的话,刚刚有一个小小生灵,自她身体中分离,来到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那是她的孩子。
罗秋月一早知道,皇后要她进宫定然是有利可图,无非是替她争宠又或是替她生下皇子。
她无力抗争,也早就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有孕的这些日子,她一直说服自己不要对腹中孩儿投入过多的感情,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
可当她真正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拼了性命生下这个孩子,到头来甚至不曾听过他小小生命的一声啼哭,还是会有不甘心。
碧桃睁开眼睛,见床上空荡荡的,低低惊呼了一声。回过头见罗秋月站在窗边,急切道:“娘娘,您怎么起来了?您还在月子里,不能吹风!”说着便伸手去扶她。
罗秋月依旧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碧桃见她脸色不好,陪着笑道:“奴婢给娘娘道喜。皇后娘娘向皇上讨了恩典,说您诞育皇子有功,要封您为贵嫔呢。”
“看来,我还要多谢皇后娘娘。”罗秋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碧桃兴冲冲道:“您是皇后娘娘的表妹,娘娘待您自然要比旁人亲厚些。您看沈昭仪,生下一双儿女才做到了从二品的昭仪,您还这样年轻,就封了贵嫔。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罗秋月勾了勾嘴角:“出去罢,我要自己呆一会。”
“奴婢服侍娘娘去床上歇着罢……”
“出去。”她冷冷地盯着碧桃,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却有如万丈寒冰,渗出丝丝寒意。
碧桃被她盯的心里直发毛,连忙行个礼,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罗秋月倚在窗边,孤零零地看着窗外的雨疏风骤……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1]
[1]卢照邻:《曲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