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运司向来都是肥差,历朝历代处在这个位置上鲜有不贪墨的。大周开国之初每年盐务上都能有上千万的税收,后来却一年不如一年。
先帝曾下定决心整顿盐务。但盐运衙门的人都是官场老手,又精通盐务,账目上做得滴水不漏,再加上官差与盐商勾结。先帝几次派人巡查,都无功而返。
后来高正廉掌权的这些年,两淮两浙盐运衙门的贪腐现象更是愈演愈烈。
林懋则执掌户部多年,下面各处的盐运衙门都被他的人把控着。这些人上下其手,将收上来的盐税层层盘剥,最后还要拿出一大半孝敬京里的林懋则等人。
这就是陆辰举荐严景修的缘故。朝廷派人去,盐道衙门不过象征性地上缴一部分,内里依旧是铁板一块;可严景修是林懋则的人,最知道其中的九曲回肠,林懋则要银子向皇上邀功请赏,下面的盐运衙门自然会将银子乖乖地献出来,绝不会叫林懋则难堪。
“林懋则。”皇帝含笑看向这位心里还在犯嘀咕的户部尚书。
“臣在。”林懋则连忙答道。
“去年各盐运司共收上来多少税银?”
“回皇上,大约三百二十多万两。”
皇帝踱到林懋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道:“林阁老的办法是好办法,严景修也很有些才干。各盐运司经此整顿,税收定然远胜从前,想来不会叫朕失望。”
林懋则此时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先前皇帝要银子建万佛寺,他想着收上来的银子只要能保证佛寺按时完工即可。可皇帝说了一句远胜从前,那便是上不封顶了。
朝野皆知严景修是他林懋则的人,此次巡盐若是不能叫皇帝满意,只怕他也脱不了干系。
林懋则如是想着,大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之感。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受到皇帝赏识的激动喜悦,跪下磕了个头:“臣当肝脑涂地,为皇上分忧。”
“起来罢。”皇帝亲自扶起他,笑道:“看嘛,我大周朝人才济济,大家一商议,就商议出了好办法。”
陆敬也明白过来陆辰举荐严景修的用意,不过他心中想的还要更深一层。从前林懋则多次进言拔擢严景修,都被自己顶住了,难免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排除异己,如今由陆辰举荐严景修,正好可以堵塞政敌之口。
严景修南下巡盐,若果真能带回白花花的银子,他这个首辅也能得一个知人善任的美誉。若严景修办差不力,那便是林懋则的人不堪大用,到时候他也有理由来一个秋后算账。这一步棋,进可攻退可守,可谓一石三鸟。
陆敬将这后面的好几步棋都想得清清楚楚,深觉这一回合,他实在是比林懋则高明得多。他不动声色地拱了拱手,说道:“皇上有德,上天庇佑,臣子们自当鞠躬尽瘁,我大周朝定然是海晏河清。”
皇帝笑了笑,踱回龙椅坐下:“陆阁老,你是首揆,如今也上了年纪,往后议事,都赐个座罢。”
陆敬连忙跪下辞道:“臣何德何能,怎敢受皇上如此礼遇。”
“朕说受得,你自然是受得的。”皇帝说着微微抬了抬手。
程广吉立时搬过一个坐墩放到陆敬身边,扶着他坐下。
陆敬这才贴着坐墩的边沿坐了,惶恐道:“皇上隆恩,臣感激涕零。”
“朝中老臣渐渐少了。”皇帝叹了一声:“朕这个人念旧,尤其是你们这些阁臣,像陆阁老、林阁老,都跟了朕许多年,朕自然要多看顾。”
如果皇帝方才的赐座,是在笼络陆敬。那么现在这番话,则是给林懋则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他肯乖乖收敛,皇帝依然会给他荣宠。
毕竟,如若没有林懋则,朝中陆敬就会一家独大,这并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皇帝环视一周,又看向了陆辰:“陆辰也过了弱冠之年,听闻给他说亲的人不少,亲事可有着落?”
“臣尚未有婚约。”陆辰恭敬答道。
“陆阁老,朕听人说起,三边总督有一女,想要许配给陆辰?”
明颐在内室翻书的手不禁微微一颤。
她曾听宫里的人议论,陆辰十七岁便考中了进士,少年卿相,相貌堂堂,得京中无数高门贵女倾慕。明颐有时也觉得好奇,他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理应早早定下亲事,为何到现在还未娶妻。
明颐如是想着,不知不觉便有些脸热。他虽不比她大许多,但也算是师长。她这般留心长辈的私事,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于是明颐急忙收敛了思绪,心想自己应当尊师重道。
陆敬却心下凛然。东厂的耳目遍布朝野,皇帝知道这些事情倒不足为奇。可他为官多年,此刻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的问话绝非闲话家常,而是另有深意。
三边总督总揽陕西、甘肃、延绥、宁夏军务,当朝首辅与封疆大吏结为姻亲,皇帝如何能容?
他忙起身回道:“圣明无过皇上,确有其事。不过汪乔宗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臣也已经回绝了。”
皇帝嗯了一声,显然对于陆敬的识时务甚是满意:“读书人就该与读书人交往,武将成日里舞刀弄枪的,也不相配。”
说着摆了摆手,示意陆敬坐下:“陆辰可有中意的姑娘?”
见皇帝没有责备的意思,陆敬暗自松了口气,笑道:“从前也有人来说媒,臣瞧着几位姑娘的人品样貌都很不错,可陆辰都不中意。他既没有这个心思,后来臣也懒怠理会这些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由得他去罢。”
皇帝也笑了几声,说道:“陆辰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绝不会委屈了他。陆阁老若是看上哪位勋爵人家的千金,告诉朕,朕下旨赐婚。”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有名无实的贵族任陆家挑选,他乐见其成,也会给足体面;但是有实权的朝臣,绝无可能。他今日提点陆敬父子,也是将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伤了君臣和气。
君臣几人又闲谈了几句,皇帝便命他们退下,叫程广吉好生送出去。
这厢皇帝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大步踏进了里间。要布的局、要提点的人,都按着他的意图按步就按地进行着,皇帝的心情显然很不错。
见明颐在翻看炕桌上的那本《鬼谷子》,皇帝笑道:“好看么?”
明颐闻言起身福了福,待皇帝坐下,她才重新坐了回去:“儿臣方才略读了几篇,觉得有些见解很有趣,有些见解似乎术甚于道,不够光明磊落。”
皇帝听了也来了兴致:“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说出术甚于道,倒是很不容易。老子有云: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1]这本《鬼谷子》,的确精于权谋机巧,若是心术不正,极易走火入魔。”
“读书好,女孩子也该多读书。”皇帝拍了拍明颐的肩膀:“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那些酸秀才杜撰出来的昏话。男子没本事,才要拿这些歪理来约束女子,生怕女人有了见识难以驾驭,越过了他们去。朕的女儿,就该德才兼备。”
明颐笑道:“父皇教导的是,儿臣一定好好读书。”
皇帝点点头:“回去罢。告诉你母后,她炖的绿豆莲子汤很好。”
“是。”明颐屈膝行了礼,答应道。
皇帝将桌子上的《鬼谷子》递给她:“朕看过了。你若喜欢,带回去慢慢看罢。”
明颐回到长乐宫时,外面的暑气已消散了许多。
她今天出去只带了芙蕖一人,回宫时也没什么人注意,走到廊下便听见两个小宫女倚着柱子嘀咕。
“你听说了么?昨日李嬷嬷被拉到菜市口斩首,脑袋掉下来,眼睛还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这么吓人!”
“可不是么。说起来咱们公主真是狠心,李嬷嬷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就这么一个儿子,求公主帮忙,公主不肯,这才逼得人家去窃题。可怜李嬷嬷在宫里当了一辈子的差,临了还不得善终。”
芙蕖正要出言训斥,被明颐伸手拦下。
小宫女接着说道:“是挺可怜的。皇后娘娘就是个厉害人,我看公主也平日里也不大爱说笑,想来也是个有心狠手辣的。”
“不过话说回来,公主逢年过节的赏赐还是不少的,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有银子拿就是了,管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她是嫡出公主,出手阔绰些那是应该的。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专哄你这样的傻子替她卖命……”
两人正聊得火热,芙蕖上前狠狠地一人赏了一个耳光。宫女们突然挨了打,一时愣在原地,待转过身看见明颐,急忙跪下不住地磕头求饶。
明颐叹了口气:“打二十大板,撵出去罢。叫长乐宫的宫人都来观刑。”
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两个宫女无非是觉得公主不肯袒护下人,见到李嬷嬷这般下场难免物伤其类。
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明颐自然不会囿于宫人口中的心狠手辣,而纵容他们坏了规矩。
小人畏威而不畏德,这是明颐看着罗皇后执掌后宫多年悟出来的道理。她若是一味的菩萨心肠,宫人们非但不会对她感恩戴德,反而只会觉得她软弱可欺,更加胆大妄为。
两个宫女被架到了院中,长乐宫的宫女内侍齐刷刷地站成几排,皆垂首肃立,大气也不敢出。
明颐坐在殿门前的太师椅上。芙蕖站在一旁,高声道:“公主今日叫大家来观刑,就是拿她们做个榜样,乱嚼舌根,便是这样的下场。”
院中不停地传来木板击打皮肉的声音,和两个小宫女低声的呜咽求饶。
明颐看了看下面的宫人,朗声道:“我向来赏罚分明,该有的赏赐,我绝不吝啬;做错了事情,我也绝不会姑息。这宫里容不下背后议论主子的人,还望各位引以为戒。”
宫人们闻言齐齐跪下,应了声是。
“我再给诸位提个醒,李嬷嬷犯了大周律,即便是有天大的功劳,也该按国法处置。你们既没有她的资历,行事更该谨慎,若是敢出去招摇撞骗、为非作歹,神仙也救不得你们。”
二十大板很快打完。明颐站起来转身往殿内走去。
掌刑的内侍将两个宫女从春凳上架了下来。两个人跪在地上哭求道:“公主,求您开恩,别把奴婢赶出去……”
芙蕖斜睨了她们一眼,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方才不是还说这宫里万般不好么?如今倒哭着喊着留下来,长乐宫可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明颐回过头,望着她们两个,说道:“去罢,宫里不适合你们,出去未必是坏事。”
在这座紫禁城中,管好自己的嘴巴是第一要紧事。如果做不到,迟早会惹祸上身,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
但若真有了下一次,可就不一定是打二十大板这么容易的事情了。
见公主发了话,立刻有内侍上前将两个小宫女拖了出去,哭喊声逐渐变得渺远,直到微不可闻……
明颐向来以为,要么不处置,既然处置了,就断然没有留下来的道理。否则心存怨念,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心头之患。
[1]老子:《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