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烈日灼灼,照得殿前的汉白玉石砖上仿佛都要生了烟。
树上的鸣蝉有气无力地叫着,正是最酷热难耐的时节。
万物倦怠……
今日乾清宫当值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程广吉,此时正靠在殿门前小憩。他虽闭着双眼,却仍然保持着躬身侍立的姿态,并无半分松懈。
他远远地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动静,立时警觉地睁开眼睛,顺手敲了两下一旁打瞌睡小内侍的脑袋。
见是明颐,程广吉忙打起精神正了正冠帽。他快步走下台阶,满脸堆笑地迎过去:“公主万安。”
他的嗓音又尖又亮,一双乌黑灵活的眼睛中透着狡黠。
大周朝的首席秉笔太监兼任提督东厂,程广吉在司礼监是仅次于吕衡的存在。手底下的内侍们一提起这位精明狠辣的程公公,都噤若寒蝉。
“程公公好。”明颐点点头,微微一笑:“我来给父皇请安。”
“您来的正是时候,皇上午睡刚醒了不久,在里头看奏章呢。”
程广吉引着明颐向书房走去,在门前站定,禀道:“主子,明颐公主来了。”
“进来。”纱帘内传来皇帝厚重威严的声音。
明颐从芙蕖手中接过食盒走进去,行礼如仪。
皇帝叫了起,招招手示意明颐坐到自己身边。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皇帝对她还是重视的。
见明颐手里提着食盒,皇帝将手中的朱笔搁到一旁,靠在椅子上笑道:“拿的什么好东西?”
明颐将食盒放在御案上,含笑回道:“母后说如今暑气重,父皇又日理万机,所以亲手炖了些绿豆莲子汤,命儿臣送过来。”一面说着,一面盛了一碗递给皇帝,又摆出几碟点心:“父皇尝尝。”
“皇后有心了。”皇帝点点头,接过去喝了几口,又问道:“你母后这些日子身子可好?朕记得她去年冬天染了风寒,如今都大好了?”
明颐如实相告:“已经大好了。儿臣听着母后不时还会咳几声,不过刘太医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叫仔细调养着就是。”
她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原来高高在上的皇后,她的夫君会在几个月之后才偶然想起她去年冬天曾染了风寒。
宫里的人都说皇帝敬重皇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留宿坤宁宫,凡事顾及皇后的脸面。
明颐心想或许世间男子皆薄幸,帝王之爱更是渺然。
她的父皇能够尊重母后,不叫她当众难堪,大概也算是位好夫君罢。至于嘘寒问暖,实在是有些奢侈。
他们一家人也有过好时光。年轻时的父皇母后一个是丰神俊朗的少年帝王,一个是风姿绰约的天香国色,当真是一对璧人。他们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她,满室温馨。只是这样的天伦之乐似乎离她太过遥远,遥远到给她的记忆蒙上了一层昏黄的薄纱,黯淡而模糊。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渐行渐远了呢?
皇帝似乎也有些赧然,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日子朕忙着,一直不得空。待过了这阵子,便去看你母后。”
他说的倒也不完全是托词。自大周开国以来,当今皇帝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勤政。
“父皇挂念,儿臣替母后谢过。”明颐颔首一笑,很合时宜地流露出几分感激的神色。
皇帝岔过话题,问道:“毓庆宫的几位先生教导你们可还用心?”
明颐原本看着皇帝答话,此时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躲闪着移到一旁。
她无端端地记起那日在海棠树下遇见陆辰,记起他身上淡淡的松柏香气。
明颐被自己这样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过是恰巧遇见罢了,自己在心虚些什么?
好在多年宫廷生活的本能让她很快重新集中了注意:“先生们学问都很好,教导得也用心。”
皇帝显然没有意识到明颐心中快速闪过的种种曲折,接着说道:“你向来懂事,从不叫朕操心。倒是你那几个弟弟,正是顽劣的时候,你瞧着他们读书还肯用功么?”
“弟弟们也都很听话。”
“依你看,泰儿的品性如何?”
明颐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提到谢泰,从他的神态中也看不出究竟是真的想听听自己对于谢泰的看法,还是在试探她对于周贵妃母子的态度。
这便是天家父子的无奈之处,言语处处斟酌,父子更似君臣。
明颐只能笑着答道:“泰儿读书很是用功,博学多识。”
皇帝探寻下去,书房门口传来程广吉尖细的声音:“主子,先前您召内阁前来议事,几位大人现在殿外候着呢。”
“请他们进来。”
见皇帝召见臣子,明颐起身福了福,退进里间回避。
内室炕桌上放了一本《鬼谷子》,想来是皇帝近日在读的,明颐左右无事,便拿起来翻看。
有内侍挑起纱帘,几位阁臣便鱼贯而入,山呼万岁。程广吉也随之走到皇帝身边,伺候笔墨。
今日是内阁例行奏对,陆敬将这几日内阁票拟捡要紧的禀告皇上。
都是些寻常的公务,皇帝听着便觉得兴味索然,转头看了一眼程广吉,道:“照准便是。”
皇帝今日心思并不在这些事情上,他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明年是太后的六十整寿,朕想着好好热闹一番,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要给太后操办寿辰,这是再冠冕堂皇不过的事情,臣子们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只是皇帝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这样一问,几位阁臣倒有些拿不准他是否有弦外之音。
“皇上如天之德,孝感天地!”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林懋则抢着称颂了皇帝,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也叫人挑不出毛病。
见其他人没有说话,皇帝接着道:“太后潜心礼佛,又逢寿辰。依朕看不如在北苑建一座佛寺,一来是孝敬她老人家,二来也是功德一件,于社稷多有裨益。”
几位阁臣几不可查的对视一眼。营建寺庙自然需要银子,大周朝的国库分内外两库,内库供皇家使用,外库归国朝公有。皇帝为太后祝寿原是私事,可一旦扯上有益社稷,这笔帐只怕就该顺理成章的出自公中。
果不其然,皇帝看向林懋则,问道:“这件事,年初预算时没有提,现下户部能额外拿出多少银子供修建佛寺之用?”
方才的谀词说的行云流水,如今皇帝当真提到他下辖的户部,林懋则倒一时为难起来。照实说拿不出银子恐扫了皇帝的兴致,可如今并不是收税银的时候,叫他从哪里变出额外的银子来?
皇帝诚心要给太后建寺庙,谁敢说个不字,又何必顾及预算的事情,直接从国库里拿银子出来就是。
林懋则思衬片刻,迂回道:“回皇上,今年的税银尚未收进国库。但太后六十大寿要紧,臣以为,可以先从国库拨出银子,叫工部加紧修建。待年底各项税银入了库,再补上就是。”
见皇帝不置可否,一旁程广吉黑溜溜的眼睛一转,说道:“林阁老,国库里的银子总要待不时之需,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
九州万方……林懋则细细咂摸着程广吉话里的意思。若是动用库银给太后祝寿,似乎算不得心系百姓,皇上定是在意自己在天下人面前的名声。
思及此处,林懋则便不敢再打国库的主意。自古皇帝要银子,无非是抄家、收税,再就是通商贸易。
皇帝要抄家轮不到找他户部,对外通商见效太慢,等真正见着银子只怕早过了太后的寿辰。如此看来只能收税,收盐商的税。他们富甲一方,早收几个月的税银也不会伤筋动骨。
林懋则感激地看了程广吉一眼,斟酌道:“启禀皇上,各盐运司衙门虽设巡盐御使,但两淮两浙的盐政这些年时有混乱。不如自都察院派一人南下巡盐,总理各司盐务。其间清算的盐税,正可供皇上营建万佛寺。”
在场诸人神色都略微有些异样,林懋则虽然油滑,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办法,也算是鬼才。
明颐在里间听着也不禁笑叹,果然能做到这个位置,无论忠奸,都大有过人之处。
皇帝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几分笑意:“好啊,这个主意可行。”
林懋则暗自松了口气,只觉得方才的一腔燥热都疏散许多。
皇帝站起来,在书案前来回踱步:“陆阁老,你说说看,这个巡盐的差事,该派谁去?”
陆敬想起先前吕衡托陆辰带的话,在心里迅速搜寻了一遍合适的人选,答道:“回皇上,左佥都御使陈建中公正廉明,依臣之见,可总署盐政。”
朝廷如今隐隐分为两派,一派是以陆敬为首的清流文官,而另一派则以林懋则为首,其中不乏从前高正廉的门生,自高正廉倒台后群龙无首,转而投奔了林懋则。
陈建中出身寒门,为人清廉。更要紧的是,他与陆敬、林懋则都无甚交情。陆敬举荐此人既没有给林懋则一党贪墨的机会,也成全了自己举贤避亲的清流美誉。
林懋则不禁有些失望。他想出这么个主意,原打算举荐自己的门生去捞一笔银子,却不料皇帝叫陆敬推举人选,倒替旁人做了嫁衣裳。
“陈建中……”皇帝低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却并不表态。
金人缄口,这是皇帝御极多年摸索出的道理。圣心难测,所以臣子们才要去战战兢兢地揣摩他的心思。
而所谓圣意,不过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1]
譬如今日的程广吉、林懋则、陆敬,他们都在尽心尽力地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并且自以为能够揣摩出几分,其实都是管中窥豹,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完完整整地猜透他的意图。
而皇帝只要恰到好处地点拨几下,让每一件事都按照他的意愿去施行,天地万物就都掌控在天子的手中。
“臣有一人选。”皇帝抬起头,见说话的是陆辰,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左副都御史严景修颇有才干,可堪重任。”
陆辰说完这句话,殿内许多双疑惑的目光又开始暗自观察。陆敬下意识地望向陆辰,显然也一时不知他要做什么。
严景修依附于林懋则,人尽皆知,由陆辰举荐就显得极不合常理。而林懋则先前还起了趁机中饱私囊的念头,可如今陆辰当真举荐了他的门生,他又觉着整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
皇帝眯着眼睛打量了陆辰片刻,突然笑道:“好!严景修是个合适的人选,就这样定了。”
[1]苏轼:《题西林壁》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们我回来啦,感谢大家支持,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