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水落石出(三)(修文)

皇帝见吕衡还不动身,沉着脸呵斥道:“怎么?你也要忤逆朕?”

“奴婢哪儿敢忤逆万岁爷。”吕衡陪着笑:“主子一言九鼎,要怎么处置全凭您一句话的事儿。小陆大人,您说是不是?”说完向着陆辰使了个眼色。

他这话听起来句句顺从,却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皇帝,处置陈经国也不能全凭自己好恶。现放着专管刑名的刑部尚书在眼前,总该问问他的意见,按律惩处。

国家制定律法,为的就是执法平明,天子也不得以喜怒左右刑罚畸轻畸重。

更何况,按照大周律,即便是官员亲自参与科场舞弊,情节较轻的也不过是流三千里。而陈经国顶多是御下不严,流三千里就未免太重了些。

陆辰会意,拱手道:“吕公公说的是。臣请皇上示下,该如何处置。”

“罢了。”皇帝此时气也消了一半,见陆辰明知故问,也知道自己方才处置得有些不妥,说道:“陆辰,你们刑部商议了,这几个人定的什么罪,该如何罚?”

“回皇上,此次泄题范围不大,涉案人员也较少。故臣等拟定陈经国渎职失察之罪,当降级处分;胡大窃取考题,泄题受财,当斩立决;李氏购买考题其罪一,当流三千里、诬陷公主其罪二,当加等反坐[1],数罪并罚,处斩立决;刘昶会试夹带,当革除功名,发边远充军。”陆辰有条不紊地将这几个人的罪刑一一回禀。

皇帝觉得这般处置也算合理,便点了点头。又道:“陈经国降职算是便宜他了。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都治不好,还指望着他经国?偏他敢叫经国。”

吕衡见皇帝的话中带着些揶揄的意味,知道他是消了气,笑道:“是主子仁心体恤,臣工们才能帮着皇上经世济国呢。”

皇帝叹了口气,想起陈经国平日里也算勤谨,并无大过,便收起了严惩的心思。他自笔架上拿起一支笔,在纸上随手写着。

吕衡肃立在一旁用余光瞄着,皇帝写的是几个官位,有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他提起笔在空中顿了顿,最后在郎中两字上圈了个圈。

皇帝将笔重新放回笔架,又把方才写了字的纸往吕衡手上一掼,道:“掌你的印去。”

吕衡接过去应了声是。他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叫他拟旨,将陈经国降为礼部清吏司郎中。这是个正五品的官职,虽说连降四级,但毕竟人还在京中,说不准皇帝哪天一高兴就将他官复原职了,倒也不算太重。

“再有,李氏既是明颐的人,送到她宫里,叫她自己处置罢。”皇帝沉吟片刻,看着陆辰说道:“其余的,就按照你们刑部拟定的去办。陆卿,你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臣回去便按皇上的意思交大理寺复核。”

“甚好。”皇帝摆摆手,叫他们各自退下。

陆辰与吕衡退到殿外,门外的小内侍躬身上前,低声喊了句:“陆大人,老祖宗。”而后垂手立在一旁,等着吕衡吩咐。

吕衡点点头,道:“我要出去办差,去叫冯公公来伺候主子罢。”

他口中的冯公公,是他最信任的干儿子——司礼监秉笔太监冯瑛。

见那小内侍领命去了,吕衡对陆辰笑道:“小陆大人,我随您去将那李氏带回宫中,给公主送去。”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笑起来满脸慈祥,

吕衡在宦官之中权势最盛,专管御前事务,按说这等小事派一个随堂太监去办即可。

陆辰猜到吕衡是有话要同他说,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人走在宫道上,周围没有可以藏身之处,反倒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小陆大人年纪轻轻,办差却如此得力,皇上常称赞您是实心用事。可见老话儿说的虎父无犬子,所言不虚啊。”吕衡为人圆融,一番话先将陆辰父子都恭维了一遍。

陆辰拱了拱手,淡然一笑:“吕公公谬赞。得力二字愧不敢当,不过是尽其所能替君父分忧。远不及吕公公的辛苦。”

“哪里敢言辛苦。”吕衡摆了摆手:“不过小陆大人有句话说得极对,内阁也好,司礼监也好,咱们都是替皇上分忧。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同舟共济。”

“正是。”陆辰一面答应着,一面揣度着吕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吕衡接着道:“如今天下承平,财政税收便是头等大事。朝廷用人、修筑工程,靠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去年岁末,内阁与司礼监在御前核算过去一年的开支,算来算去,堪堪收支两抵。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大约是三千五百万两,到最后各部账单一报上来,耗银共四千二百余万两,超支竟在七百万两以上。”

“我在司礼监也有些年头,户部收上来的税银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大周两京一十三省去年一年的税银也不过四千三百万两,勉强有些盈余。这还是去年风调雨顺,既无天灾,各地收成也都不错,并没有许多要用银子的地方。虽说如今国库还算充盈,但没有进项,长此以往只怕难以为继。”

吕衡说完哂笑一声:“自然了,户部有户部的难处,许是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罢了。”

陆辰听着吕衡话里的意思,一是各部衙门开支无度,二是指责户部税收欠佳。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跑到自己这个刑部尚书面前哭穷。

他毕竟不是户部堂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好大而化之地说道:“自古当家无非是开源和节流两途,须得各方通力配合,才能国库充盈,以备不时之需。”

吕衡点点头:“当时小陆大人还未入阁,不过这些事情令尊是知道的。”

他看了一眼陆辰,压低声音说道:“那时统领内阁的还是高正廉。皇上那日虽未说什么,点头叫司礼监批了红,但后来到底也罢黜了他。现在好了,陆阁老做了首辅,内阁自是风清气正。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掌管着户部的虽是旧人,却也该有些新气象了。”

次辅林懋则兼任户部尚书,从前与高正廉往从甚密,所以吕衡称其为“旧人”。有传闻林懋则与高正廉一个管着银子,一个统管内阁,两人联手贪墨了不少。

不过林懋则此人善于钻营、摇摆不定,虽与高正廉交好,却又不能完全算是高氏党羽,所以高正廉倒台之后,他也并没有受到过多牵连。

陆辰也明白了吕衡的意思。去年是丰年,税收却不过尔尔;朝廷既没有用兵,也没有修建宫室这些大的开支,到头来竟超支七百万两。说到底也是高正廉这些人胃口太大,甚至于贪墨得有些明目张胆。

但从吕衡的话来看,皇上目前并没有清算林懋则的打算。既不动他,又要他把银子吐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宫里宫外都要用银子,难免左支右绌,吕衡这个大管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方才这一番话,的确句句都是替朝廷着想,只是陆辰一时有些猜不透,这究竟是吕衡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这也正是司礼监权势滔天的原因所在,既为天子喉舌,他们口中说出的话,外臣常常揣度不出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司礼监的意思。而司礼监的人也清楚这一点,言语中时常着意将二者混为一谈,颇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

陆辰拱手道:“吕公公所言极是,我回去一定将您的话原封不动带给家父。”

吕衡又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小陆大人果然是聪明人。自陆阁老升任元辅,这些话我早想同他商议。只是内臣不得与外官交往,我总要避嫌,再者也怕有损阁老清誉,所以一直没有机会。今日难得能与小陆大人一叙,这些话同您讲也是一样的。”

陆辰应承下来,两个人的目光一碰又立即分开,似乎都带着些试探。

吕衡笑了笑,将手背到身后,叮嘱道:“还是那四个字,同舟共济。”

……

吕衡将李嬷嬷送到长乐宫,传达了皇帝的口谕。

李嬷嬷一听皇帝叫明颐处置她,立时跪下来,膝行至明颐面前,不住地磕头:“奴婢该死,求公主饶恕奴婢…… ”

明颐并未理睬她,对着吕衡说道:“父皇既叫我发落,那就劳吕公公将人送还刑部。国有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罢。”

“公主,您救救奴婢!”李嬷嬷撕心裂肺地喊着:“奴婢伺候您十几年,勤勤恳恳,就这一件错处。求您念着往日情分,饶了奴婢这一回…… ”

明颐叹了口气:“念在往日情分,你诬陷我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扰乱会试损害的是天下士子的科举公平,绝不能轻纵。”

李嬷嬷伸出手拉住明颐的衣角,哭道:“这些年奴婢本本分分,既未仗着您保母的功劳作威作福,也从未求过您什么恩典。就这一回,您都不肯答应奴婢么。”

明颐看着李嬷嬷,沉吟了片刻。

不是没有过动摇的。

那是照顾她长大的嬷嬷,明颐内心深处是愿意她一条生路的,哪怕她背叛了自己。

但国朝的法度不会因为她是公主而偏私,她是公主,所以更要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她终究还是站起来,俯身拨开了李嬷嬷的手,淡淡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1]加等反坐:诬告他人犯罪者,以其所诬告的罪加一等承担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