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你认得他么?”陆辰将胡大的画像拿到李嬷嬷的面前,肃然道。
李嬷嬷盯着画像看了片刻,惊呼一声,信誓旦旦道:“奴婢认得,这是陈经国陈大人,奴婢在广德楼见到的人就是他!”
陆辰与明颐对视一眼,看来管家胡大窃知考题,泄露给李嬷嬷的事情已然明了。那封所谓公主写给陈经国的信件,应当也是胡大暗中放进陈家的。
如今找出了泄题之人,余下的一则要按迹循踪,查出背后主谋;二则要证明信件诈伪,还予明颐清白。
陆辰冷冷地看着李嬷嬷:“所以是谁告诉你,在广德楼可以见到陈经国呢?”
李嬷嬷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陆辰换了温和些的语气,他虽一时猜不透李嬷嬷为何要替牵线之人遮掩,但总归是要瓦解她对那人的信任,才能叫她甘愿吐露真相。
“若你在广德楼见到的人并非陈经国呢?”
李嬷嬷的目光闪了闪,流露出些许惊诧:“不是陈大人?那他是谁?”
“他是谁并不重要。但要紧的是,你信错了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陆辰向前踱了几步,接着道:“你铤而走险,为了给儿子搏一个好前程。如果侥幸不被发现固然万事大吉,可如今露出马脚,就是斩首的重罪,你事先该想到的。若我没有猜错,定是有人告诉你,真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他也有办法保全你们母子,所以你才放手一搏。但是事已至此,刘昶犯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也难逃勾结主考的罪责,你可见到有人来替你们脱罪么?”
“你之所以在会试前一天才拿到考题,为的就是让刘昶来不及准备,不得不将作好的文章夹带进考场,从而被搜检官发现。你还会觉得,你背后的人,是诚心助你么?”
李嬷嬷张了张嘴,却半天没有说话,她一时间接收了太多信息,还有些发愣。
陆辰见李嬷嬷若有所思,似有些被说动,索性又添了把火:“你,还有你的儿子,不过是做了旁人的一把刀。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让你们活命,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字字铿锵,带着些了然于心的坚决和笃定。明颐从前只觉得他待人温润谦和,极少见他这样霸道,倒有几分宰辅之臣睥睨众生的意味。
“若奴婢如实禀告,大人可否放我儿子一条活路?所有罪责奴婢愿一力承担。”李嬷嬷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恳求道。
“你没有资格同本官谈条件。”陆辰淡淡道:“但你若不招供,不但你们母子必死无疑,利用你的人依旧会逍遥法外,踩着你们的尸骨过快活日子,你甘心么?”
李嬷嬷顿了顿,转头看向明颐:“……公主,您救救奴婢,奴婢伺候您十几年…… ”
“嬷嬷,当日你来求我,我虽未答应帮你舞弊,但也给过你别的选择,可以为你儿子讨个恩荫。”明颐叹了口气:“我不是不念旧情的人,你有事相求,合情合理的我自会相助。可你偏要行此悖乱之事,自作孽,叫我如何救你。”
李嬷嬷突然发了疯一样地扑向明颐:“我不管!那封信是您写给陈经国的,上面还盖了您的印!这件事情公主您也有份,奴婢死了,您这辈子都别想洗清罪名!”
陆辰下意识地将明颐拉到自己身后。狱卒听见镣铐剧烈的撞击声,忙冲上前将李嬷嬷制住,拿绳索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李嬷嬷在宫中侍奉多年,一向以谨慎温和的面目示人。明颐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所熟悉的、照顾她长大的嬷嬷竟会如此疯魔,甚至不惜毁掉她的名声来为自己脱罪。
她曾经是有几分信任李嬷嬷的。
是小孩子对于长久以来照顾自己的大人天然的信任。
“是么?”明颐冷然地笑了笑:“嬷嬷久未进我书房,大约是生疏了。你所保留的,都是我几年前的书信,按照那时的印影篆刻印章,所以盖在写给陈经国的那封信上,才能够棱角分明。可是时异事殊,这些年过去,我的私印边缘早已磨损,根本盖不出轮廓如此清晰的印影。”
见李嬷嬷愣住,明颐直视着她的眼睛:“再精妙的伪装,也敌不过真相。以假乱真,终究也不是真的。”
陆辰负手而立:“李氏,大周律载有明文,自行供认的和官府查知的,量刑上大有不同。你也不必指望着有谁能救你,如今能救你的只有律法。”
他走过去点了线香插进案上的香炉中:“本官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香燃尽前据实交代,算你坦白;如若不然,后果自负。”
时明时暗的灼目光点一寸一寸地向下游走,升起一缕青烟。直至光点消失,香灰啪地一声折落在香炉中。
陆辰转身欲去,身后传来一声急促地呼喊:“大人!奴婢什么都说。”
“好。”陆辰回到书案前坐下,拿起笔提醒道:“机会只此一次,望你如实回话。”
李嬷嬷狠狠地点头:“是,是奴婢与周贵妃宫里的莺歌闲话,说起儿子科考的事。她给奴婢出的主意,让奴婢求公主帮着引荐主考官。公主没答应,她又撺掇奴婢打着公主的旗号与主考联络,说奴婢是长乐宫的人,又有公主的荐信,主考多半不会生疑。”
她不住地抽噎着:“莺歌说她们贵妃的侄子也在礼部,与陈大人多有交情,有他从中牵线,陈大人定会见奴婢的。她叫奴婢提前仿照您的字迹写封信,到时候拿着您的信去就是。”
“一开始奴婢还犹豫着不敢去。莺歌却说,只要事情一成,奴婢后半辈子便有指望了,真出了事只管推到公主身上。皇上疼惜公主,又要顾全皇家名声,定然不会追究。这才说得奴婢鬼迷了心窍。”
明颐终于明白,李嬷嬷先前为何要替莺歌隐瞒,原来是打着这个算盘。拿公主当挡箭牌,皇帝若是为了维护公主将此案草草了结,他们也可浑水摸鱼,苟全性命。
李嬷嬷接着道:“后来奴婢托人伪造好了书信,莺歌却总说陈大人忙着,不肯见奴婢。奴婢以为事情不成了,渐渐的也就断了念想。却不想会试前一日莺歌突然来告诉奴婢,说替奴婢约见了陈大人,叫去广德楼相见。再后来…… 大人也就知道了……”说完便低下了头。
陆辰想了想,这番说辞倒是与他的推断基本相符,他问道:“莺歌让你去广德楼,可给过你什么作为凭据?”
李嬷嬷摇了摇头:“她说已经在广德楼订好了雅间,叫奴婢直接去就是。”
“那你与莺歌说话时还有旁人在场么?”
“并没有旁人。”
陆辰不禁蹙眉,莺歌的所作所为全凭李嬷嬷一面之词,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只有等胡大缉拿归案,才有可能与李嬷嬷的证词互为佐证。
陆辰命书吏下去将与此案有关的笔录整理好,又遣退了旁人:“公主,如今李氏伪造信件诬陷公主、勾结陈府管家泄露考题证据确凿,但是莺歌的事情尚且没有证据,要想查清真相,关键还在于胡大。现下胡大何时归案,还未可知,不如先将目前查清的事情向皇上言明,也好为你正名。”
明颐点点头:“我也这样想。只是莺歌一节,陆先生要如何禀告父皇?”
“你的意思,暂且不向皇上禀明莺歌的事?”陆辰见她这样问,心中暗自猜测着她的打算。
“正是。”明颐道:“若不能一击即中,就不要打草惊蛇。既然找不到莺歌参与此事的证据,不如暂且不报。她不过一个宫女,并没有陷害我的理由,这背后定然有周贵妃的手笔。”
“的确,他们若是警觉起来,往后的追查会更加不利。”陆辰肯定了她的想法,又道:“周贵妃确有不小的嫌疑。公主想过没有,此事一旦坐实,针对的不仅是你,还有陈经国。而如果陈经国获罪罢官,贵妃的表侄周承文就极有可能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可谓是一箭双雕。”
明颐先前猜测周承文有可能利用职务之便接近陈经国,倒是不曾想到此事他也可以从中渔利,听陆辰这样一说也觉得极有道理。毕竟没有身处官场之中,她对于官位升迁的事情就远不如陆辰敏感。
明颐叹道:“但是即便日后抓到了胡大,只要莺歌揽下全部罪责,贵妃依然可以高枕无忧。”
陆辰笑了笑:“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没有胡大的消息,也算是好消息。我最担心的是有人要杀他灭口,那可真是死无对证了。”
……
陆辰将科场舞弊案的始末禀明皇帝。只言陈经国管家胡大窃取考题,假扮陈经国向李嬷嬷及其子泄题以攫取贿赂,李嬷嬷伪造公主书信,胡大又暗中将书信放进陈家嫁祸陈经国,而后畏罪潜逃。
“胡闹!”皇帝听了不禁怒道:“国朝科举是何等大事,竟被几个奴婢搅了个天翻地覆!他陈经国是做什么的,朕命他出题,他倒好,被自己的管家把考题偷了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吕衡!去拟旨,陈经国罢官,流三千里。”皇帝一面说着,一面不耐地将手里的奏折仍在案上。
吕衡笑着递过去一盏茶:“万岁爷,您消消气。陈大人是读书人,难免迂腐了些,不会治家,万岁爷莫要同他制气。”
吕衡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宫里宫外都称他一声老祖宗,自然是一等一的人精。更要紧的是,他自幼服侍皇帝,深知皇帝秉性,所以皇帝如此乾纲独断,却偏偏肯听他劝和几句。
他知道眼下皇帝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自然要从旁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