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月被安排在永宁宫居住。
皇帝一个月大约有三四次召她侍寝,算不上得宠,但对于一位新进宫的嫔妃来说,这已经是礼遇。
皇帝注重礼数尊卑,对进宫多年的高位嫔妃都很尊重,对于资历尚浅的嫔妃,也能做到雨露均沾,从不会过分偏爱于一人。
而罗秋月作为皇后的族妹,无论是婕妤的位分,还是入宫后的待遇,皇帝都给足了皇后的面子。
明颐偶尔也会去看望罗秋月,两人年纪相差不算太大,平日里也能说上几句话。
每次见到罗秋月,她总是松松地挽着一个堕马髻,随手簪上几支银簪子,穿一件月白或是苍葭色的长衫。不似宫妃,倒像是居士。
她的宫室中是很特别的草药清香,叫人闻了只觉得神清气爽。
“罗娘娘用的什么香?我从前竟不曾闻过,不像是寻常的香料。”
罗秋月笑了笑:“不是什么熏香,是草药的味道。我觉得味道清爽,所以拿来熏屋子。甘草、艾叶、薄荷这些都很好闻,又有清热解毒、疏肝行气的功效。公主若是喜欢,可以带些回去。”
明颐见她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奇道:“罗娘娘通晓医理?”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只不过从前在家的时候,旁边有座山,我时常去山上玩儿,所以认得些花花草草罢了。”
罗秋月一面说着,一面将炕桌上的点心向着明颐推了推:“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公主尝尝。”
明颐拿起一块尝了尝,一样是桂花糕、一样是豌豆黄。这些都是民间常见的糕点,虽比不上宫中点心精致,倒也很新奇。
“罗娘娘的手艺真好,香甜软糯,与宫中的御厨相比也毫不逊色。”
“公主过誉了,这都是我娘教我的。”虽然知道明颐的称赞可能是出于礼数,罗秋月依然很高兴,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我娘的手很巧,什么都会做。点心做的好吃,刺绣做的也精巧。”
“可惜如今进了宫,不能在她膝下尽孝了……”罗秋月说着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眼圈便有些泛红。
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不过也好。我出身寒微,这些年全靠我娘卖绣品支应门庭。她年纪大了,眼睛越发不好,我总不能看着她一辈子这样劳碌。现在我进了宫,每月例银也有不少,罗指挥使又答应帮我奉养母亲,也算是圆了我的一桩心愿。”
明颐见她伤怀,亦劝道:“罗娘娘可以给母亲写家书,虽不能时时相见,知道各自安好,也可心安不少。”
罗秋月点了点头:“进宫后,我收到过一封我娘的家书,她说她过得很好,吃穿不愁,老屋也找人修葺了。至于我自己……嫁给谁都是一样的,我只求能安稳度日便好。”
罗皇后看中的正是她的出身寒微,这样待她生下孩子,便可以毫不费力的将孩子收为己有。
这些年,罗皇后始终没能诞下嫡子。而大皇子谢泰已经十三了,再等下去,即便真的能生下嫡子,也会因为年纪太小而在储君之争中处于劣势。所以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她并不想从现有的皇子中选择一位过继到自己名下。最小的三皇子也已经六岁了,他们都会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生母,而她作为养母,永远不可能获得与生母同等的信赖。
她不想步高太后的后尘。
所以罗皇后选择了罗秋月,替她生下一个流着罗氏血液的皇子,然后在皇子出世后,从一开始就抹去他关于生母的记忆。如此,她才能够高枕无忧。
两人正说着话,太医来请平安脉,一同来的还有罗皇后身边的锦画。
锦画上前行了礼,笑道:“公主也在婕妤这里。”
明颐点点头:“锦画姑姑怎么来了?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皇后娘娘关心罗婕妤的身子,所以今日让奴婢带着刘太医来给婕妤请脉,看看该如何调理。”
刘太医的医术极好,向来负责给罗皇后请脉,很得皇后的信任。皇后命他照顾罗秋月,可见对她的重视。
罗秋月进宫近两个月,始终不见有孕。今日皇后派刘太医来永宁宫,想来也是心急。
只见太医将帕子搭在罗秋月的手腕上,仔仔细细地诊断脉象。良久,刘太医道:“请诸位放心,婕妤一切安好,假以时日,必能诞下皇子。臣为婕妤开的坐胎药,还请婕妤每日服下。再者,切记不可劳心伤神……”
服侍罗秋月的碧桃将太医的嘱咐一一记下,立刻命人去煎药——她原是罗皇后的大丫环,罗皇后将她拨来永宁宫,也是在罗秋月身边安放了一双眼睛,凡事有个照应。而如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让罗秋月尽快有孕。
待众人走后,罗秋月独自坐在窗前。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宫门前立着一座影壁,将她的视线阻隔在冰冷的宫墙之内。
她想念家乡的青山绿水,想念那些生机盎然的生灵。可惜她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中,似乎连一只鸟都不愿意飞过这里。
“真没意思……”罗秋月托着腮,暗自想着。
“婕妤,该喝药了。”碧桃走到她面前,手中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
看着那深褐色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坐胎药,罗秋月不禁蹙了蹙眉。
碧桃宽慰道:“良药苦口,婕妤喝惯了就好了。刘太医可是太医院的圣手,他开的方子很管用的,喝了这药,婕妤定能生下一位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放这罢,去给我拿些蜜饯来。”
碧桃笑着答应下来,领命去了。
罗秋月看了看四周,抬手将一碗药倒进了旁边的花盆中。
“有用的才叫棋子。等我生下孩子,岂不是要狡兔死走狗烹了么?”她看着药汁将泥土淹没,然后与泥土融为一体,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
她渺小如芥子,却从不卑贱如尘土。又怎会甘心将命运交由他人摆布。
……
御花园中,华阳长公主正陪着周太后散步。三月的阳光正好,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寒凉。
谢睿陪着徐璟瑶捉迷藏,小姑娘咯咯的笑着,正是两小无猜的好光景。
她肆无忌惮地跑着,冷不防迎面撞上了人,却被那人一下子抱了起来。
“舅舅!”徐璟瑶看清了来人,搂着皇帝的脖子撒娇。
华阳长公主见是皇帝,急忙冲着徐璟瑶使眼色:“瑶瑶,快下来!”
皇帝却不以为意:“无妨,几天不见,咱们瑶瑶都要长成大姑娘了。”说着将徐璟瑶举起来晃了两下,直逗得她笑个不停。
华阳长公主注意到皇帝身边的陆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停滞:“这位是……?”
陆辰拱手一拜:“臣刑部尚书陆辰,拜见长公主。”
“原来是陆阁老的公子。”华阳微微颔首:“难怪与阁老年轻时如此相像。”
见皇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谢睿走上前俯身一拜:“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闻言将徐璟瑶放下来,看了看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儿子。
只见他行礼深圆端正,目不斜视。皇帝这才想起平日里似乎对谢睿的关心略少了一些。
所幸今日有陆辰在一旁向他回禀公务,作为毓庆宫的先生,总该是知道些谢睿的功课的。于是问道:“陆辰,二皇子近日书读得如何啊?”
“回禀皇上,二皇子勤勉用功,很有进益。”
皇帝点点头,上前拍了拍谢睿的肩膀:“睿儿,讲官夸奖你,说明你书读得不错,朕很欣慰。但切记不可松懈,多向你大哥哥学习。身为皇子,读书习武都很要紧,要替天下人做个表率。”
谢睿很响亮地答了句“儿臣遵旨”,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雀跃。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父皇似乎极少对他讲这么多的话。甚至父皇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模糊,但他始终觉得,他的父皇是这天下的主宰,是这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
华阳闭上眼,白日里见到陆辰的情形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与记忆深处的影子一寸寸重合。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华阳至今仍惊艳于初见时,他眸子里的澄澈与坚定。侍女告诉她,这是新科状元陆敬,进宫为皇子公主们侍讲。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于是华阳明白了他眼睛里的光——那是属于少年的踌躇满志,也逐渐明白了他的才华与抱负。
她去求父皇赐婚,他却奏称自己早已有了妻室,糟糠之妻不可下堂。
华阳不是没有想过以皇权逼迫他休弃发妻。但连累一位无辜女子流离失所,华阳不屑于此。
或许陆敬也曾想过顺势而为,与明艳如牡丹的大周公主结为连理。但攀龙附凤见异思迁,陆敬亦为此不齿。
于是世人皆言公主体恤下情,状元郎不慕荣华,从此传为一段佳话。
于是男婚女嫁,各生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