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兴很快就将人送进了坤宁宫。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罗皇后的声音很温和,语气中却是久居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只见阶下之人素着一张脸,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宫妃们所不具备的自然之美。
“你叫什么名字?”
“罗秋月。”她虽将头抬起,眼睛却依旧只看着面前地上的金砖,显然来之前已经有人教过她规矩。
罗皇后点一点头,对锦画说道:“带她下去梳妆打扮罢,挑一件颜色雅致些的衣裳给她,可也别太素净,大过年的不吉利。”
见锦画带着罗秋月离开,罗皇后叮嘱道:“明颐,一会儿宴席上叫她跟着你坐。她初来乍到,难免礼数不周。你多提点着些,免得惹人笑话,丢了本宫的脸面。”
明颐点头应下。再次见到罗秋月时,她换了一件竹叶青色的妆花缎对襟长衫,发间缀了几支玉簪。
殿内之人一见无不感慨,皇后的眼光果真老辣。这样淡雅的装束极衬她,如出水芙蓉,更添几分柔和婉约,让人移不开眼,原本七分的容貌也就成了九分。
“姨母随我来,时辰到了,咱们该先去乾清宫候着。”明颐站起身,向着罗秋月笑了笑。
罗秋月轻轻点一点头,再无多余的表情。叫人一时间分辨不出,她眉目间的漠然究竟是胆怯、木讷又或者是不屑。
明颐瞧着她的年纪应当并不比自己大许多,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
【乾清宫】
一进门,殿中诸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明颐身后的陌生面孔上。她的打扮不算华丽,却也绝不是婢女,众人不禁暗自揣度着她的身份。
周贵妃见罗秋月的容貌不及自己,先松了一口气。但依旧忍不住率先发问:“公主身边的是哪家的姑娘?本宫瞧着眼生的很。”
“难怪周娘娘眼生,这位是母后的娘家表妹,来给母后请安,留在宫中小住几日。”明颐一面说着,一面带着罗秋月上前行了礼。
周贵妃绞着手中的帕子,娇俏一笑:“公主可要照顾好姨母,皇后娘娘若是起了兴致,让表妹在宫中常住,那可如何是好啊?”
明颐亦含了笑意,不软不硬地将周贵妃的话挡了回去:“母后如何打算,我无论是做女儿还是做臣下,都不敢妄自揣测。倒要请周娘娘指教一二。”
“公主果真是饱读圣贤书,随口一句玩笑话罢了,公主竟这般较真。”周贵妃自觉面上无光,言语间便有几分阴阳怪气:“也不知将来谁家的公子好福气,娶了咱们公主。”
明颐却并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谈起婚嫁之事便显露出小女儿情态。她笑了笑,神情依旧坦然:“自有父皇母后做主。”
大家各自坐下,低声交谈着,等待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出现。
待吉时一到,帝后与两宫太后先后在内侍的高声唱报中缓缓走进殿中,而后受众人叩拜。
大家见到高太后时都暗自有些惊讶。她的神色间并无半分落魄,让所有探寻抑或是嘲讽的目光都成为笑话,只余敬佩。这就是先前王尚仪所无法参透的从容与大气。
而皇帝为了表示他对太后的孝顺和对高氏的宽容,席间更是频频向高太后敬酒,俨然一派母慈子孝的景象。
周贵妃起身行至皇帝身边,袅袅娜娜地跪下,双手奉上一杯酒:“今日元宵佳节,妾愿皇上江山永固、福寿绵长。请皇上满饮此杯。”眼波流转间是说不尽的灵动妩媚。
皇帝开怀一笑,就着周贵妃的手一饮而尽。
周菱在嫔妃中不算年轻,容貌虽美但也并非无人能及,却能够做到十数年来圣宠不衰。与其说她貌美,倒不如说是千娇百媚。一双丹凤眼,不经意地一瞥,就是万般风情。
人人都说周贵妃恃宠而骄,等着看她登高跌重的那一日。周菱却不以为然,皇帝喜欢的就是她这几分鲜活的生气,若大家都是千篇一律的循规蹈矩,皇帝又怎么会记起她呢?
所以她在规则的边缘肆意游走,却从不越过雷池半步。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宫中那些色衰爱弛的女人或嫉妒或不甘的眼神,偏偏又拿她毫无办法。
更何况,她有骄纵的资本。
台下轻歌曼舞,台上酒至半酣。
罗皇后微笑着看向皇帝:“皇上,臣妾命人备下了花灯,还请皇上与母后移步殿外赏灯。”
“好!”皇帝即刻答应下来,显然兴致极高。
众人站在乾清宫门前的月台上,阶下不知何时已经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两条金龙,扎成双龙戏珠的样式。周围是千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牡丹灯、芙蓉灯、梅花灯,不一而足。个个精巧无比,蔚为壮观。
大家正在赞叹之际,又有烟花爆竹腾空而起。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将天色映得如同白昼,热闹非常。
皇帝执起罗皇后的手,赞道:“皇后有心了。”
周太后见了亦夸奖道:“皇后果然能干,辅佐皇帝打理后宫,处处得力。”
周贵妃仗着皇帝宠爱,在皇后面前难免有些张狂。周太后也并非全然不知,所以言语间也时常示好罗皇后,从中调停。免得两人剑拔弩张,罗皇后占着正宫名分,吃亏的多半是周贵妃。
“母后和皇上喜欢就好。”罗皇后浅笑着微微颔首,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红晕。
毕竟是结发夫妻,她还是很能够揣摩出几分皇帝的心思。眼前这番鲜花着锦的鼎盛气象,极大地满足了这位盛世天子如今大权在握、四海升平的踌躇满志。
见时机成熟,罗皇后朝着罗秋月招了招手:“秋月,来本宫这里,见过太后、皇上。”
明颐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罗秋月,示意她走到皇后身边。
“皇上,这是臣妾娘家的表妹,进宫给臣妾请安,还未来得及拜见天颜。正巧今日上元宫宴,让妹妹有幸拜见太后和皇上。”
皇帝见罗秋月衣妆清丽,在一众宫妃中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韵味,点了点头:“皇后家中姐妹,果然都很出色。”又问道:“多大了?”
“回皇上,民女今年十七。”她的声音如泠泠泉水,与她的气质倒很是相配。
“可有婚配?”
罗秋月摇了摇头。皇后含笑回道:“皇上见笑,臣妾的妹妹虽然不才,但臣妾这个做姐姐的总有些私心,想着能替她寻个一等一的好夫家。”
皇帝沉吟片刻,笑道:“皇后贤德聪慧,想来此女亦是闺范上佳。昔有娥皇女英同佐舜帝,今日朕欲效仿先贤,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罗皇后没有想到此事会如此顺利,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落。她福了福身,道:“皇上厚爱,这是臣妾与妹妹的福气。”
“既如此,就封为婕妤。皇后寻个宫殿,妥善安置罢。”
皇上的旨意一下,在场诸人神色各异,欢欣喜悦者有之,妒忌忿然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
而罗秋月显然属于后者,淡然处之、无动于衷。她在众人的注视下领旨谢恩,对于她的命运,罗皇后甚至都比她自己要更为关心。
明颐在一旁看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游刃有余地扮演着自己,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那么热闹却又那么冷清。
宫里的节庆与民间不同,比起家人团聚,更要紧的似乎是那些充斥着繁文缛节的仪式。皇帝以此宣扬自己的权威,臣下借此表明自己的忠诚。堆金积玉,却偏偏少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她借口更衣,独自一人沿着长街走着,不知不觉地就登上了城墙。
明颐烦闷时,总喜欢登上高高的城墙,从这里能看见京城内的万家灯火,仿佛自己离自由也更近了一些。
她看见不远处的焰火,就想起很小的时候,宫里过年要放爆竹,她害怕那样震耳欲聋的声音,被吓得直哭。
那一次母后很严厉地斥责了她,说她不该在过年时当着满座宾客的面哭闹,既不吉利,又扫了旁人的兴致,还失了嫡公主的气度,丢了母后的脸面。
所以后来即便还是害怕烟花爆竹这些东西,明颐也会紧握双手,维持着表面上的云淡风轻。
她慢慢地学着,将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无论何时都要端庄得体、处变不惊。她努力地去做一位合格的嫡公主,让自己成为这紫禁城中的沧海一粟——这里的人,看似形形色色,又好似并无什么不同。
“公主。”
身后传来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这声音有些熟悉,温柔而深沉。
明颐很快抹去了眼角的一点泪光,转过身,见到陆辰站在她的面前,依旧是一身绯色官服。
“陆先生?”明颐有些讶异地行了礼:“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宫里?”
陆辰笑了笑:“臣今日内阁当值,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公主不在乾清宫赴宴,却独自在城墙赏月,倒像是有心事。”
虽然有几分被看穿的心虚,明颐还是自信于自己的伪装,笑道:“我年纪小,哪里会有什么心事。”
其实陆辰刚才在她身后站了良久,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眼底。看着她歪着脑袋看向远方,偶尔伸出手拂去默默流下的点点泪珠,然后在转过身的一瞬间重新做回那个无可挑剔的明颐公主。
她唯一的破绽就在于太过沉湎,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陆辰的出现。
陆辰并没有拆穿她:“今日元宵佳节,愿公主长乐未央,永受嘉福。”他温文尔雅地笑着,在月辉下显得更加柔和。
他似乎没有立场去探寻她的心事,但依旧怜惜于她的故作坚强,所以只能祝她长乐无忧,希望能以此予她些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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