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功名

待回到长乐宫,已是傍晚时分。

一进宫门,便有内侍上前禀告:“公主,李嬷嬷来了,已经在殿内等了多时。奴婢说公主去仁寿宫陪太后说话,尚且不知几时回宫,叫她明日再来。她不肯,只说要给公主请安,奴婢便请她进去坐了。

明颐点了点头,示意他做得很妥当。

李嬷嬷是明颐幼时保母,因此阖宫上下都敬她几分。如今年纪大了,并没有什么差事,平日里也只是偶尔进宫,调教长乐宫里新来的小宫女。

难得的是,她从不仗着公主近侍的身份而作威作福,对主子恭敬,对下人也和气,因此在宫中名声极好。

此时李嬷嬷正侧身坐在椅子上,见明颐进来,连忙起身,要给公主磕头。

不待她跪下,就被明颐扶住,亲切道:“嬷嬷不必多礼,咱们进去说话。”说着将李嬷嬷让进里间,请她到榻上坐了。

“老奴有些日子不见公主,公主出落得越发标志,真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老奴这辈子能有幸伺候公主,也算是不枉活了。”

明颐心中暗暗称奇,李嬷嬷向来本分,极少能说出什么奉承的话。今日难得说的这几句,也处处透着拘谨,倒像是揣着一肚子心事。

“嬷嬷哪里的话,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实在功不可没。旁人不清楚,我却是最知道嬷嬷的辛苦的。”

李嬷嬷有些犹疑地笑了笑:“公主折煞奴婢了。”便只坐着喝茶,也不大说话。

明颐见她为难,命宫人们都退下,方才开口问道:“嬷嬷若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我虽未必能帮上忙,也可参详一二。”

“老奴今日的确是有件难心事,想向公主求个恩典。”屋内只剩下两人,李嬷嬷立时跪在明颐面前:“公主知道,老奴只有一个不成器的独子,这些年一直读书科考,也算是日夜苦读,就盼着有一日能金榜题名。可惜天资差了些,考了七八年也没能考中,眼见得年纪大了,还未娶妻,奴婢实在是心急。”

“嬷嬷先起来,咱们慢慢商议。”

李嬷嬷被明颐扶着重新在榻上坐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但凡身世好些的姑娘家,都盼着能嫁个有功名的进士,兴许祖坟上冒青烟封个诰命,往后的日子也有盼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奴婢的儿子只是个举人,这一年年地考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头,娶妻生子更是遥遥无期。奴婢再没有别的心愿,只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子,将来真到了那一日,也可瞑目了。”

明颐听了李嬷嬷一番哭诉,倒有些好笑:这世上的男儿何其多,每年能考上进士的不过百人,余下的难道就连娶妻生子都不能了?

缔结婚约结的是两姓之好,讲求一个门当户对。处处相当的世家大族毕竟是少数,寻常人家不过是权衡利弊。

譬如一方家世好些,另一方虽无一官半职,钱财富足也可。又或是家境虽清寒些,男子有功名或是女子容貌佳,也是求得一门好亲事的筹码。

李嬷嬷的儿子没能中举,若说难以攀附高门贵女倒是实话,但以她这样资历的宫中女官,想为儿子择一位身世清白的好姑娘是再容易不过的,又何至于不能娶妻?

“嬷嬷是想替儿子请求赐婚?不知可有相中谁家的姑娘?”

李嬷嬷闻言愣了一下,讪笑道:“公主说笑了,奴婢的儿子没有功名,也不敢耽误了人家姑娘……眼见的便是会试春闱,奴婢今日豁上这张老脸,是想着能否请主考官点拨一二。公主是金枝玉叶,您一开口,他们无有不允的。”

见她这般热切地看着自己,明颐也不忍一瓢凉水浇上去。她也没曾想到一向安分的李嬷嬷竟能提出这般要求,先前倒是十分小看她了。可见娶妻之言不过是借口,替儿子求功名才是真心。

“为人父母的,忧心子女前程乃是人之常情,我也体谅嬷嬷的苦心。嬷嬷若要替儿子求恩荫,我自当向父皇进言。但科举制度却是选贤举能的国之根本,又岂能儿戏?何况考生勾结主考官,乃是杀头的大罪。”

见李嬷嬷的神色暗淡下去,明颐劝道:“自古科举取士皆有‘五十少进士’之说,莫说七八年,就是十几年也是寻常。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嬷嬷不如先为儿子娶妻,科考之事徐徐图之。又或是我向父皇求一个恩荫,虽是虚职,但世受俸禄,到底也是条出路。”

李嬷嬷低头咬了咬唇,沉吟片刻,勉强笑道:“公主教训得是,是老奴糊涂油蒙了心,公主今日只当没听过这些昏话。”说罢便起身告辞了。

芙蕖见李嬷嬷走了,忙进来服侍,替明颐换上常服,又将头上的钗环摘下。她虽不喜奢华,却也要按着公主的规制打扮,一天下来做足了礼数也是身心俱疲。

“李嬷嬷出去时神色可还如常?”明颐坐在镜子前,由着芙蕖摆弄。

芙蕖用梳子细细地梳着明颐如乌黑锦缎般的长发,思索片刻道:“奴婢瞧着倒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宫女们给她行礼,她也不言语。平日里李嬷嬷是最和气的,从不托大拿乔,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明颐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方才这番话李嬷嬷能不能听进去。

“公主,今日您带二皇子去见太后,只怕周贵妃心里不痛快。虽说周贵妃奈何不了咱们,但为了二皇子得罪她,总归有些不值当。”芙蕖是自幼服侍明颐的情谊,有些话旁人不容置喙,她却是可以浅言一二的。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打算,所以明颐也并不怪她。

明颐笑了笑:“周娘娘觊觎后位之心人尽皆知,也就是母后的雷霆手段才能堪堪弹压住她。就算我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她心里依然不会痛快。”

周菱以皇长子生母自居,又有太后庇护,皇上待她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平生唯一一件不如意之事便是没能封后。所以周菱看着罗皇后只觉得如鲠在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芙蕖知道明颐所言也是实情。贵妃骄纵,所以即便谢睿被兄长以如此恶劣的言辞侮辱,他也毫无反抗之力,实在有些可怜。

谢睿的生母是刘选侍,原本是尚服局的宫女,在皇帝一夕之幸后怀上皇嗣。刘选侍并没能够幸运地从此成为尊贵的人上人,她先是被皇帝抛诸脑后,而后在诞育皇子时难产而亡,就连选侍的位分也是死后追封的。

这就是宫廷中大多数女子的命运,她们卑微如芥子,生老病死都不会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激起一丝涟漪。

后宫中母子相互依存。皇子有得宠的母亲,就可以更得皇帝器重;后妃有出色的皇子,也可更受人尊敬。所以谢睿这样的出身,在宫中注定如同浮萍一般,要独自承受风吹雨打。

“今日谢泰与谢睿是为了什么起的冲突,你可打听清楚了?”

“听毓庆宫当差的小太监说,仿佛是年前哪位先生称赞二皇子的文章作得好。大皇子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觉得面上无光,一直记恨到现在,所以今日故意为难。”芙蕖如实相告。

谢泰虽然张狂,但也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平日里先生们对他的课业也赞赏有加。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史家名篇,谢泰都能倒背如流。所以当他偶尔被谢睿这样默默无闻的人抢了风头,便深觉咽不下这口气。

芙蕖觑着明颐的神色,轻声道:“奴婢斗胆说句僭越的话,其实皇后娘娘只您这一个女儿,若是将二皇子过继到娘娘名下,于大家都是一件好事。”

的确是一件好事。谢睿成了嫡子,又有罗氏的支持,就多了几分继承大统的可能。皇后若能将自己名下的儿子送上那至尊的宝座,日后便不必如高太后一般,以嫡母的身份劳心劳力却饱受猜忌。

而明颐则会成为日后皇帝的同胞姐姐。同样是公主,虽说俸禄都有定例,但她们的赏赐、食邑却全凭皇帝心意。与皇帝亲近的可以分到更丰厚的赐田,关系不过尔尔的少些也无妨,丰俭之间公主们的境遇便大不相同。

其实罗皇后不是没有想过从皇子中选一位养在自己名下。自从生下明颐之后,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遍寻名医吃了许多药调理,却始终也没能再次怀上皇嗣。

只是太医说皇后的身体尚且有受孕的可能。她便总想着若是将来能生下亲生儿子,自然胜过螟蛉之子。到那时过继来的儿子既占了嫡子的名分,年纪又居长,倒将亲子压了一头,反而弄巧成拙,所以此事便一直拖了这许多年。

这也是今日明颐选择带谢睿面见太后,而非皇后的原因。皇后无子,一旦有所偏袒,难免引起人们关于嫡庶的议论。皇后若无收养谢睿的心思,这样的揣测只会将谢睿推向风口浪尖,而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何况罗皇后身为嫡母,正位中宫,负有教导皇子之责。若是皇后知道了毓庆宫的事情,就理应训诫谢泰,如此则必定是谢睿在皇后面前告了一状,他的日子更加不会好过。若是皇后见了谢睿,却不作反应,又显得皇后无能,未能担起中宫嫡母之职。

与其到时候落得个左右为难的局面,明颐索性将目光投向周太后。虽然周太后作为周菱的亲姑母,带有着天然的立场。但若能处理得当,同样可以为她所用。

明颐想着想着,思绪越发飘得远了,想起今日在毓庆宫,陆辰提点谢泰的那几句话。

她不经意地将发梢绕在指尖,喃喃道:“陆先生为人倒是清正,难得他不拜高踩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