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的皇子公主每日须至毓庆宫读书,由皇帝挑选品格端方、学识过人的阁臣轮值担任毓庆宫侍讲。
今日是新年后的第一次进讲,从前的毓庆宫侍讲高正廉被罢黜,众人也在暗自猜测着新侍讲的人选。
宫门前,明颐再一次见到了刑部尚书陆辰。除了年轻些,陆辰倒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
陆敬作为帝师,深得皇帝信任。他与高正廉政见不和,从前身为次辅,在内阁能够为皇帝钳制高正廉,高氏倒台后,则被皇帝委以重任,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周朝的宰辅。
而陆辰年纪轻轻就能进入内阁,与其父陆敬不无关系。
两人互相见了礼,陆辰和煦地笑了笑,开口道:“臣奉旨为诸位殿下进讲。”
明颐则依着礼数福一福身,唤了句“陆先生”。
陆辰对这位公主早有耳闻——当今圣上的嫡长女,有倾国之姿。
传言皇后梦日入怀诞下公主,公主出生之时太液池的莲花三月盛开,人人都说明颐公主是大周朝的天降祥瑞。
除夕那日,陆辰在月色下远远瞧着她,只记得是个白净高挑的姑娘,说话行事有理有节,举手投足间皆是端庄持重的天家风范。今日一见,才发觉世人以倾国之姿来形容明颐实在有些苍白无力。
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唇间的点点绛红勾勒出一张樱桃小口的轮廓。一身海棠色的袄裙立于雪中,非但不显得热烈,反倒衬出几分清冷。
明颐伸出手示意陆辰先行,自己则落后半步跟随在陆辰身侧。她的礼数规矩是皇后亲自教导,自是无可挑剔,也丝毫不见公主的骄矜。只是陆辰发现,她的言行举止中总带着客气的疏离,不温不火,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两人一进门,只见大皇子谢泰指着一位少年不停地骂着“没娘的野孩子”,那少年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坐在书桌前温书,由着谢泰叫嚣。
陆辰轻声咳了咳,宣示着他的到来。谢泰闻声转过头看着陆辰,神情中却毫无羞愧之色。
谢泰的生母是周太后的侄女周贵妃。周贵妃倚仗着这重关系,又为皇帝诞下长子,向来骄横跋扈,谢泰与周贵妃更是如出一辙。
被他辱骂的少年则是二皇子谢睿,年幼丧母,又不得皇帝喜爱,难免被人看轻。
陆辰命众人坐下,问谢泰“兄爱而友,弟敬而顺”作何解释。
“为兄长者当亲和友爱,为弟弟者当恭敬顺从。”谢泰敛了敛倨傲的神色,起身回话。
“大皇子躬身自省,可做到亲和友爱了么?”
谢泰却将矛头指向谢睿:“弟弟恭顺方能兄长友爱,弟弟无礼,兄长理应教训。”
既无心为他们断官司,陆辰自然不肯上他的当:“兄友弟恭还是弟恭兄友并无先后之分,圣贤书当用来律己而非律人。兄弟各自守好本分,方能正其心、诚其意。”
谢泰心里虽不服气,但也哑口无言,只得悻悻坐下。
待日讲结束,明颐着意等了谢睿同行:“我要去向皇祖母请安,睿儿可愿同去?”明颐所说的皇祖母,是皇帝的生母周太后。
“可以吗?我也可以给皇祖母请安么?”谢睿眼神中的期待让人不禁有些心疼。同样是天潢贵胄,谢睿无论是在皇帝还是太后面前,却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明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自然,孙儿给祖母请安天经地义。”
【仁寿宫】
明颐带着谢睿刚踏进殿门,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团子冲出来扑进她怀里:“明颐姐姐!”
待看清明颐身后跟着谢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后两步,屈膝向谢睿行了个礼:“二哥哥安。”
谢睿点点头,回了一句“妹妹好”。
许是一个人惯了,谢睿一向不大说话,一定要说时也不过是极简洁的几个字。
“瑶瑶今天可真好看。”明颐揉了揉面前小姑娘粉扑扑的小脸,爱不释手。
听到明颐的夸奖,小姑娘更加得意,美滋滋地转了两圈,展示着她的新衣裙:“好看么!外祖母命人给我新做的。”
她的裙子由云锦织就,料子里面掺着金线,裙摆上细细密密地缀着米珠。一看就是绣娘们费尽心思才制成的。
作为华阳长公主的女儿,徐璟瑶极得周太后的宠爱,时常被太后留在寿康宫陪她说话解闷。徐璟瑶不过十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周太后也很受用这样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明颐点一点头,笑道:“好看!皇祖母最疼你了。”恐失了礼数,明颐并不敢过多耽搁,便要去拜见周太后。
“外祖母在花园里,知道姐姐今日要来请安,命我出来迎一迎。”徐璟瑶一面说着,一面亲昵地挽着明颐的胳膊,往仁寿宫花园走去。
大周历朝皇太后都住在慈宁宫,当朝两位太后并尊,高太后为嫡正,理应居慈宁宫。周太后为侧室,因而住仁寿宫。
皇帝虽不能公然违反祖制,却也不肯委屈了周太后。命人在仁寿宫营建花园、佛堂,一应陈设无不精巧,甚至隐隐有超过慈宁宫之势。
仁寿宫正殿和花园隔着一道月门,初进花园时只一条小路,几株腊梅映出一地婆娑,颇有曲径通幽之意。转过假山,却又豁然开朗,别有洞天。这更是皇帝的孝心了——周太后祖籍杭州,因此皇帝命人依照江南园林的形制建造仁寿宫花园,以慰太后思乡之情。
周太后坐在邀月亭中,这座亭子建在假山之上,是整个花园的最高处,白日可在此处俯身赏园景,晚间可于此地举杯邀明月,故名“邀月亭”。
明颐一行人拾级而上,而后恭恭敬敬地给太后见了礼。亭子里足足地摆了火炉,将正月时节的冰天雪地阻隔在外,一片暖意融融。
太后身着狐皮大氅,愈发衬托出面容红润,显得气色极好。见到明颐身后的谢睿,倒有几分吃惊:“睿儿难得来哀家这里。”
“今日从毓庆宫出来,睿儿同我说思念皇祖母,正巧我要来给您请安,便带他一同来了。”明颐一面给太后奉茶,一面回道。
只见谢睿利落地跪下,向着太后磕了个头:“孙儿愚钝,恐扰了皇祖母清安,不敢常来叨扰。然心中始终挂念,幸得长姐带孙儿面见皇祖母,孙儿给皇祖母问安。”
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且清晰流畅,句句得体。
明颐在一旁瞧着,也觉得谢睿或许并非如传闻那般不堪大任。至少,他在努力地想要抓住面前这个难得的机会。
“好好好,哀家一切安好。”周太后闻言笑意更浓:“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周太后命宫人给他们倒了茶暖暖身子,几盏茶过后,太后开口道:“瑶瑶,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堆雪人么,刚好你二哥哥来了,你们年纪相仿,一同去罢”
待二人走后,周太后望着明颐一笑:“说罢,带睿儿来哀家这,是有什么事罢。”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皇祖母。”明颐没有直接否认:“睿儿生母去得早,性子难免内敛,孙儿想着带他多出来走动走动,男孩子总要外向些才好。”
虽不见得全然相信,周太后却也不再追问,叹了口气:“你这个做长姐的,倒是个厚道人。”
明颐并不打算将今日毓庆宫谢泰的所作所为告诉周太后。谢泰身上流着皇室和周家的血,即便有错,太后也绝不会因此而厌恶他,毕竟谢睿的这点委屈远比不上周家的荣华富贵来得要紧。只怕自己反而会落得一个搬弄是非的名声。
有的时候,仅仅是能够面见太后,也足以让那些作践谢睿的人心存忌惮,他的日子就会好过不少。至于能不能讨得太后欢心,时常侍奉左右,就要看谢睿自己的造化了。
明颐并不是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人,一来身为帝后长女,总要有些担当。二来深知宫中求存不易,若不至祸及自身,也很愿意相助一二。
明颐正陪着太后闲话,只见徐璟瑶蹦蹦跳跳地跑上来,手上还擎着一束红梅,一袭精致的红衣,在雪地里显得分外娇俏。她一头扑进周太后的怀里:“外祖母,您看这梅花多美呀,一会儿叫人找来花瓶插进去,供在您桌子上一定好看!”
周太后疼爱地抚摸着徐璟瑶的头,笑道:“哎呦,原来是咱们瑶瑶送给哀家的。”
“是二哥哥给我折的,孙儿借花献佛罢了。”说罢朝着谢睿俏皮一笑。
看来比起方才刚进仁寿宫时,两人已经熟稔了不少。
谢睿终归还是性子腼腆,见徐璟瑶提到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举手之劳而已。”
“睿儿,待课业不忙时,也常来仁寿宫,哀家年纪大了,看见你们这些孩子也觉得热闹许多。”周太后笑得和蔼,看起来今日谢睿的恭谨守礼给周太后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在这座危机四伏的紫禁城中,上位者随口说的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他人庸碌生活中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