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长街两侧的宫灯上,将烛火也衬出几分冷清。
远处宫墙外有连绵的烟花,在天幕上无声绽放——今夜是除夕,百姓们都在热热闹闹地庆贺新年,无人知晓紫禁城内已是狂风骤雨前的暗潮汹涌。
明颐走在母后身侧,身后是迤逦的皇后仪仗和浩浩荡荡的随侍宫人。一行人的脚步急促而肃穆,行至奉天殿前,即刻有内侍唱道:“皇后娘娘驾到,明颐公主驾到!”
罗皇后略理了理鬓发,昂首踏入殿内,向着大殿正中的尊位俯身拜下。皇帝亲自扶起她,似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皇后来迟了。”
“臣妾奉旨于内宫赐宴诸位诰命夫人,所以耽搁了,请皇上、太后见谅。”罗皇后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引得殿内大臣面面相觑——皇帝毫无征兆地将他们的家眷召进宫中,今夜只怕是不太平。
祖宗家法,除夕日皇帝率大臣敬天祈福,祭拜宗庙,晚上于奉天殿赐宴群臣,命妇则只需正月初一进宫向皇后拜贺即可,自大周开国以来,未曾有变。今日皇后罕见地在除夕赐宴命妇,且事先并不曾有过任何旨意,这意味着命妇们是在群臣祭拜宗庙之时突然被召入宫中的,所以大臣们也未曾得到任何有关此事的消息。
皇帝微微一笑,朗声道:“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上托祖宗洪福,下赖百官勤谨。所以朕命皇后召众卿的家人进宫赴宴,也是褒奖你们的辛苦。”
殿内臣子闻言齐齐跪下谢恩。明颐敏锐地在一片祥和中,察觉到这群浸淫官场多年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臣子们内心的惶惑与不安——他们的家眷在皇帝手上。
心思各异的诸人心不在焉的看着面前的歌舞升平,暗自揣度着下一秒的情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衡匆匆上前,走到皇帝身边耳语几句。只见皇帝抬了抬眼,面上依旧察觉不出一丝情绪:“带他进来。”
有内侍识趣地将乐师舞姬们带出奉天殿,吕衡上前两步,高声道:“宣罗兴觐见。”
罗皇后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这位官至锦衣卫指挥使的胞兄,在大殿上痛心疾首地向皇帝禀告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高昀无诏带兵进入大内,意在谋反。幸被锦衣卫识破奸计,尽数俘获。这意味着罗兴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罗家日后势必会更得皇帝信任。
不待皇帝发话,内阁首辅高正廉起身奏道:“犬子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绝无可能做出此等谋逆之事,必定是遭人陷害。请皇上明察,切莫受小人蛊惑。”
“是么?”皇帝有些厌恶地勾了勾嘴角:“原来在高阁老心中,朕是个易受小人蛊惑的昏君了。”
高正廉心中一惊,急忙跪下:“臣绝无此意。”
位极人臣近十年的高正廉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的高昀谋逆,并非仅仅是出自同僚罗兴的嫉恨。皇帝培植锦衣卫势力,与五军都督府抗衡,为的就是有一天将高氏在朝堂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斩草除根。而今日,正是收网的好时机。
高正廉还欲辩解,被皇帝用酒杯狠狠掷在面前,怒斥道:“高昀负责京畿防务,为何今夜会带兵马出现在禁中?这就是高阁老所谓的陷害?简直毫无人臣之礼。”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明颐心中不禁有些戚戚然——高正廉年近六旬,已是须发皆白,此时惶恐地跪在阶下,一双浑浊的眼睛环顾四周,渴望从前受过自己恩惠的同僚能够站出来向皇帝求情,可惜四座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例外地避开了他求助的目光。
高正廉权势正盛时,朝中大臣争相拜入门下,高氏门生遍布朝野,就连皇帝也要让他三分。今日皇帝以朝臣家眷相威胁,一则是警告高氏党羽不要轻举妄动,二则也是不愿牵连甚广。此时若替高正廉出头,无疑是拂了皇帝既往不咎的好意。
皇帝登基多年,早已羽翼丰满,又有谁会愿意为了高正廉而触天子之怒?
见群臣并无异议,皇帝看向端坐于大殿上首的高太后,恭敬道:“高昀谋逆,儿子请母后示下,该如何处置?”
高太后是先帝的皇后,皇帝登基后将嫡母高氏与生母周氏并尊为皇太后。皇帝年幼登基,高太后曾奉先帝的旨意垂帘听政,其兄长高正廉也逐渐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哀家早已不问政事,皇帝自行决断就是,何须过问哀家。”
“事涉太后亲族,儿子不敢擅专,恭请太后处置。”皇帝的神情依旧恭谨。
高太后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皇帝,似笑非笑中带着一丝戏谑:“皇帝仁孝,那哀家就最后做一回主。将高昀问斩,高正廉罢官,贬为庶人,永不叙用。皇帝以为如何?”没有争辩,没有求情,高太后将高家在朝堂中所倚仗的兵权与相权连根拔起,同时成全了皇帝所标榜的孝道,平静而果决。
皇帝顺从地遵照了高太后的旨意,显然是满意她的做法的。作为回报,皇帝金口玉言谋逆之罪只及高昀一人,保全了高家其他族人的性命。
“高昀一案由锦衣卫会同刑部查办。如今高正廉罢官,内阁事务交由次辅陆敬统领。”皇帝井井有条地将铲除高正廉之后的内阁安排妥当,显然早已在心里盘算了良久:“年初事务繁多,内阁却只剩下三个人,太辛苦了些,依朕看就由刑部尚书陆辰补进内阁罢。”
明颐有些惊讶地发现,起身谢恩的两人中,陆敬是她从前见过的,另一位应当是刑部尚书陆辰,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竟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而今又进入了内阁这个无限接近大周朝权力中心的地方,这样的晋升速度令多少士子望尘莫及。
一场权力的更迭就此完成,高太后看着奉天殿内又是一番觥筹交错的盛世景象,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哀家乏了,先回宫了。”
众人忙起身相送,皇帝一面扶着太后,一面看向明颐:“明颐,替朕送太后回去,好生歇息。”
长街上,明颐暗自观察着高太后的神情,依旧是一派上位者的雍容气度,其中依稀可见当年垂帘听政时的杀伐果决。所谓的宠辱不惊,大约就是能够撑得起昔日的大周王朝,也担得起今日的弥天大祸。
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明颐与高太后并无过多交集。但想起小时候,高太后也曾教过她读书识字,明颐心中终究有些不忍,宽慰道:“还请皇祖母放宽心,父皇与孙儿们待您的孝心,绝不会因今日之事有丝毫怠慢。”
高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哀家已历三朝,这些事情,早就看淡了。但有你这句话,可见哀家没有白疼你。”
迎面有一行人列队而来,皆身着飞鱼服,不必细想也知道是锦衣卫。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与五军都督府相比更近皇权。自设立以来权势日盛,甚至在皇帝授意下频频插手缉捕刑狱,这也是皇帝用来打压高昀的一把利剑。锦衣卫与五军都督府较劲了数年,如今更是彻底将五军都督府踩在了脚下。
待对面的锦衣卫走近了,明颐才看清楚为首的是罗兴和刚刚在宫宴上见过的刑部尚书陆辰。
陆辰长身玉立,一身绯色官服在一众锦衣卫中显得格外出挑。身后几个锦衣卫押着一个身着铠甲的人,想来是罗兴和陆辰方才领了皇帝的旨意,将高昀押往诏狱审讯。
高昀见是高太后,发了疯一样地想要冲上前来,被身后的锦衣卫制住,口中仍不停大喊:“姑母!姑母救我,我是冤枉的!”
罗兴一面命人堵住高昀的嘴,一面陪着笑上前见礼:“臣参见公主。案犯无状,惊扰了公主,是臣之过。”
“舅舅言重了。我年纪轻,倒是无碍,只怕冲撞了皇祖母。”明颐见罗兴句句只言公主,却不提太后,显然没有把高氏倾颓之后的太后放在眼里。自己身为公主,自当出言提醒,不可纵容外戚欺侮太后。
罗兴闻言拱手请罪,语气却轻描淡写:“臣有眼无珠,见过太后娘娘。”这自然是托词了,高昀的“姑母”喊得震天响,罗兴又怎会不知对面有高太后。
高太后也不计较,点了点头道:“不知罗大人和陆大人可否让哀家与高昀说几句话?”
罗兴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陆辰,笑道:“我是个粗人,只知效忠皇上,刑名上的事还须陆大人拿个主意。”
明颐不禁暗叹自己这位舅舅的圆滑:不准太后与高昀说话于法无据,准许他们叙话又怕皇帝不喜,索性将问题抛给陆辰,自己作壁上观。
陆辰看了一眼罗兴,倒也不见为难:“《大周律》有言,缉拿案犯,除有余党尚未归案,恐致逃脱外,皆当告知亲属。皇上既已言明罪及高昀一人,此案自然没有余党。太后是高昀亲族,有臣与罗大人在旁监看,太后与高昀叙话也在情理之中。”
这番话以律法和皇帝诏令为据,又照拂了太后的颜面,顺便将罗兴拉下水,不可谓不高明。
高太后向着陆辰微微颔首,说了句多谢,而后走到被锦衣卫按在地上的高昀面前:“昀儿,皇上说不会株连你的九族,你安心去罢。”
“姑母,我是冤枉的!我没有谋反,是皇上密令我带兵……”不待他说完,已被罗兴眼疾手快地将他的嘴重新堵住,他不甘地低吼,声音里满是绝望。
高太后笑了笑,俯身抚摸着高昀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来世,不要再生在世家。”
看着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在一瞬间泪如雨下,倒在地上泣不成声。明颐不禁想起从前高昀刚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时,带着手下将士策马扬鞭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好似大梦一场……
罗兴挥了挥手,命人将高昀带走,而后殷勤道:“天色晚了,臣命犬子罗岳送公主回去。”
罗岳是罗兴的长子,在锦衣卫任正四品指挥佥事,论起来算是明颐的表兄。
明颐向来不喜罗兴父子的为人,当即婉拒:“我送皇祖母回宫,何须劳烦锦衣卫护送?”
“臣是担心公主安危。”
“多谢舅舅挂念,只是父皇命我侍奉皇祖母回宫,出自一片纯孝。舅舅以锦衣卫相送,只怕有心之人一见,曲解了父皇的本意。”明颐对他也算了解,但凡搬出父皇,行事必定慎之又慎。
罗兴果然不再坚持,带着锦衣卫退到一旁为明颐和高太后让路,目送他们离开。
慈宁宫门前,高太后转过身看着明颐,微微一笑:“明颐丫头,就送到这儿罢。往后,也不必来请安了。”
明颐知道,太后是不想连累自己。
她的背影在夜幕下更显得有些单薄,明颐目送着高太后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正如她的身影在大周王朝的政治舞台上逐渐远去。
属于她的时代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友友们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