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老头嘴里叼着根长草,咂巴了几下,昏黄的眼珠上下扫视着池虞。
见她不过十五六岁,虽然穿着男装梳着简单的发髻可是那脸蛋白得跟雪一样,两个眼睛在日光照耀之下呈现出浅褐色像是猫儿眼。
柳眉朱唇,全不像是在荒芜边陲能长出的娇颜。
驼老头吐出嘴里的长草,推开他的两个儿子走到前头来说道:“我没听说过将军娶妻了,这哪里找的小姑娘,你们将军玩玩也就罢了,还指望用她来打发我们?”
粮草官刚刚上任不久,面对强势的驼老头完全招架不住,明知道他报上来的数目不对,可是却理不顺这个账、说不清这个理,拽着记录的簿子,面红耳赤地看着池虞。
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池虞以前接手池府生意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些仗着自己资历深的掌柜企图在她眼皮底下浑水摸鱼,她硬是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理清了账簿,挑着里面错漏之处一个个虚心请教。
识相的掌柜就把簿子收回去连夜填补,不识相的她请出祖母来一顿整治。
池虞微微扬起唇角,脸颊上酒窝略显,一幅娇憨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
“听说你们在做生意,正好我也深谙此道。”池虞朝着粮草官伸出援手,“簿子给我吧,你们再数一遍我瞧瞧。”
挞雷问她,“你真能行吗?”
“不行,你看?”
挞雷连连摇头,“我不行,你会你看。”
粮草官把手上记录的簿子和炭笔一同递给池虞。
驼老头脸色变得铁青,“挞参将,你居然听一个丫头片子的话,传出去不怕丢人?”
“老子不管,谁今天能把这羊数清楚,老子就听谁的话。”
粮草官再次露出感激的神色,巴巴望着挞雷,驼老头依仗将军,完全不顾及他们下面这些人的难办呐!
以前是钱银尚足,还有余力睁眼闭眼,可是现在的账显然入不敷出,上一任粮草官突发疾病,留下一笔理不清的乱账,他匆忙上任丝毫不敢马虎,是殚精竭虑、挖空心思想要凑足整个军队过冬的粮食。
驼老头冷笑几声,又把眼睛一瞟已经低头装模作样看起记录簿子的少女。
“老爹这怎么办?……数吗?”
骆老头把手一盘,冷声道:“数。”
池虞在他们拖拖拉拉之时不但看完了他们清晨数羊的记录,还把往前几个月粮草钱财进出的记录都翻看了一遍。
好家伙,这都快吃不饱饭了。
她心底凉飕飕,霍惊弦都穷到要挖王府的老底来补给军队,自己的损失怕是难以挽回了。
池虞的亲爹就是户部尚书,所以她也知道像军需粮草一般都是国库供应,霍惊弦这支乾北军怎么会落到还要自己买粮的田地?
这时,池虞余光见他们开始赶羊了连忙收起疑惑揣着簿子寻了一个土包爬了上去,坐在顶上点头道:“这里好,你们报数吧!”
驼老头背着手,眼睛直勾勾看着她,满脸阴沉。
池虞莞尔一笑,浑然不把他的暗恨放在心上。
“一只成羊、两只成羊、三只成羊……”
“羔羊一只、两只、三只……”
驼老头的两个儿子拿着两根长竹竿,竹竿的顶头帮着一个圆形红色布裹,在米白的羊身上点过,十分显眼,因为是两边同时进行的,所以乾北军这边也有粮草官和杂役兵帮忙一起统计,他们的方法也就是每个十只羊然后记下一笔。
池虞坐在土丘上,两只脚晃啊晃,炭笔在她白皙的手指之间转动,一笔也没划在簿子上。
驼老头打量她半响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一旁旗杆阴凉处,从腰袋里又抽出了一根草秆子叼在了嘴里咂巴了起来。
池虞看着红色的点跳跃在山羊的背脊上,一碰即离,只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下那两名穿着羊皮袄子的汉子就报一次数,相互应和。
羊群里咩咩叫声源源不断,互相拱擦、交颈,甚至还有羊拱到另一只羊的腹部,焦急地不知在寻什么。
“二百六十八。”
“……一千三百二十一、一千三百二十二。”
池虞交替着晃了晃腿,笑容里满是狡黠。
驼老头眯起眼,背着手走过来,将草秆叼到一边道:“羊是活物,数错一两只也是常有的事。”
“驼老伯说得没错,不过你数差五十几只,差一百多两银就不是在容差的范围里了。”
“你是亲眼看着我们一只只点着数的,哪里还会有差这么多。”
“羔羊孺母,乃是常情,驼老伯这里的羔羊还有没断奶的吧!我都看见好几只被右边这位大哥数过一次的羊又被左边这位大哥重新点了一次。”池虞用炭笔点了点两位数羊的大哥。
年轻的粮草官一下睁大了眼。
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难怪她要爬到高处去,而他们却只顾着听着两边的报数。
“要重新数吗?还是按我刚刚数的成羊一千两百六十八,羔羊二百六十六来算?”池虞眼睛从驼老伯看向粮草官,“那就是一共两千六百六十九两,凑个整数两千六百七十如何?”
粮草官两眼发光,顿时崇拜得五体投地。
驼老头没有出声,一张脸完全沉了下来。
池虞洋洋得意接受粮草官、挞雷以及其他杂役的崇拜目光。
术业有专攻,论起做生意谈买卖,她还是颇有自己的一套心得。
几个齐整的脚步声响起,从帐篷拐角处走出几人,为首那人池虞也认识。
正是冯铮。
“铮哥?”挞雷本来气势汹汹站在一旁,看见冯铮脸一露出来,一下就气势砍一半,怂怂道,“铮哥你怎么来了?”
冯铮看了一眼土丘上的池虞,转头对粮草官吩咐说:“驼叔说多少你就算多少,不够的将军回来给你补上。”
这一番话下,池虞眉头都拧了起来。
冯铮没管其他人,走前几步对着驼老头拱手道:“世子今日不在营中,下面新兵不认识老英雄,多有冒犯!”
池虞侧脸看向驼老头,刚好看见他脸上一个讥诮的笑,心里更加不舒服,拿着手里的簿子和炭笔就从土丘上走了下来。
粮草官连忙接过他的记录簿,点头对着冯铮应道:“下官明白!”
冯铮微微颔首,吩咐他道:“去结算银子给驼叔。”
冯铮交代完这边又转头对池虞拱手,“池小姐,请跟我来。”
“我又没算错。”池虞不服气。
“而且我不算你们军中之人,不认罚!”
谁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么铁的关系,送上门让人当肥羊宰?
冯铮暗暗苦笑,谁敢罚她?
“是世子之前交代的,要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池虞没想到霍惊弦居然还特意交代了手下的人妥善安置自己,这么一看好像对自己还挺上心的。
人报以善意,池虞心里也会带上感动,然而这个感动在她心里没有停留片刻就被她自己敲散了。
不对!他砸了她一间屋子,他肯定是心虚!!!
冯铮看着她表情阴晴不定,最后定格成了一个冷酷的样子。
“行吧,既然是世子好心安排,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冯铮:“……”
他看了一眼挞雷,挞雷耸着肩垂着脑袋低声在他旁边说:“我就说她今天特别阴阳怪气。”
冯铮把池虞带到一个小帐里,离着主帐不远,里面布置和主帐差不多,中央是一张兽皮拼接起来的皮毯,毯上搁置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
“池小姐,自便。”冯铮对她打过招呼,就退了出去。
池虞环顾四周一圈,也没什么新奇有趣的,就跪坐在矮桌前翻看那几本书。
这本叫《山川记》的扉页上落了一枚暗红的字章。
池虞拿着书仔细辨认,才辨出是如玉二字,莫非这是霍惊弦的表字?
如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个字想来不是定北王那水准取得出来的,因为风格实在相差甚远。
听闻‘惊弦’这个名的来由是定北王正在秋猎的时候,王妃早产。
突然得了消息的霍王爷受了惊,失了手。
于是就留下了那句“吾妻生吾儿时,惊弦而雁鸟飞,呜呼哀哉!”
惊弦为名,却又被取这么一个娘们叽叽的字。
池虞联想起自己爷们兮兮的小字,叹了口气,生出了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
池虞本以为霍惊弦可能是个不怎么读书的粗人,但是没想到他不但看书还看得挺认真。
每一页或多或少都写有心得手批。
有记录人文轶事:“卓人能饭,一月可食一石米!”
——如玉字:负重者多食,骑乘者多餐,兵马劳逸,远攻为速,近战厚防。
有描绘山川:“卓卓西山,多山石,近水流者,地暖向阳,土肥草盛……”
——如玉字:背山为险,面朝阔地,活水为要,进退两易。
池虞满头雾水,往下又翻看了几行批注后忍不住翻回到封页。
他们看得是同一本书吗?
一本普普通通的博物杂记都能被他生生看成了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