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颉笑了笑,对着徐瑶说:“你先去街上看看你师母回来没。”
严邵还想再听听八卦,就被徐瑶强制的拉出了门。
眼见着两个孩子都离开了,柳素颉方才道:
“这孩子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身世可怜,夫人心软就让我收下做弟子。”
“叔均!你这一身败就败在你夫人上,你怎么就……”
后面的话赵侃说不下去,也不好再说,说到底这都是他们夫妻自己的事情,只能长叹一声。
“你如今生活可还好?”
“一切无碍,有些许稿费可养家糊口,日子虽清贫些,倒比当初在总统府安逸。”
赵侃没有继续接柳素颉的话,当初他俩就是因为政治立场不同而决裂的,如今重逢,往事如烟,他不愿再提及,转而说道:
“叔均兄,你这的茶可有些陈了,下次我给你带些今年的新茶,味道比这个好。”
柳素颉也没推辞,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期间赵侃提到了自己的老师,笑着道:
“其实我这次来,还得多亏张师,他写信于我,叫我来看看你,若要什么困难的,需施以援手,张师还是记挂着叔均的。”
提到张炎,柳素颉陷入了沉默,他与张师是忘年之交,亦师亦友的情分,后来一同参加了反清革命,又一同逃到了日本。
只可惜后来因为一些琐事,两人决裂,虽然之后两人又恢复了通信,张师又助他良多,可对于张师,他还是存着两分愧疚的。
赵侃如何能不明白柳素颉心中心结,开导说:“老师说豁达之人,早已不记挂那些往事了,叔均兄也无需记挂于心。”
“张师于我有恩。”
“算了,不提这些了,说说你这个弟子吧。”
“徐瑶,逃婚出来的,之前应该接触过新思想,古文功底弱,不过颇为勤奋好学。”
赵侃心中暗自惊讶,若是之前的柳素颉未必会有这份善心,他们虽然都是参加过革命的人,也曾志在救国,可这样的事情,他们是救不了的。
更何况收留离家出走的女孩,对于日子本就清贫的柳素颉来说并非好的选择,如果这个女孩的家人找来,对于柳素颉来说绝对是个麻烦。
虽然不解,可看到如今的柳素颉,身上少了几分争利之心,多了几分宽厚,心境似乎也平和不少,也不好劝了。
“叔均看起来很欣赏这个弟子。”
“季舒,你知道我流离半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了,徐瑶的到来带来了几分人气。”
赵侃是知道叔均年轻时有过一个女儿的,不过女儿很早就夭折了,后来再无子嗣,这些年叔均四处漂泊,的确孤独。
这份孤单不仅是壮志难酬的郁闷,恐怕还有身世流离的慨叹,赵侃忍不住的想,若是叔均有子嗣,或许就不会接二连三做错了事了吧。
叔均是孤独的,这份孤单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他身怀大才,却怀才不遇,屡次走错了路;他病痛缠身,磋磨着他早已为数不多的锐气,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若叔均愿意,我也无话可说。”
这个在旁人面前狂狷的文士,在柳素颉面前总会可以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唯有真心所敬佩的人,方会如此。
这个弟子他算是默认了。
两人又交谈了许久,赵侃将徐瑶他们原本准备烤着吃的红薯和桌上的瓜子嚯嚯一空后,方才起身告辞。
“老师,刚刚那人是?”
“回来了?”
前脚赵侃刚走,后脚这两个孩子就回来了,柳素颉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徐瑶笑嘻嘻的凑到柳素颉,一面给柳素颉捏肩,一面打听着来人的消息。
“赵季舒。”
徐瑶一脸茫然,看向了严邵,严邵也摇摇头,这个名字他完全没听说过。
“季舒与我少年相识,算来,你该唤他一声师叔的。”
“师叔?”
徐瑶很少听柳素颉提起旧事,就是提起,也多是讳莫如深,不愿多说,再加上叔均旧友颇多,她也分不清谁是谁。
“罢了!以后季舒来时,你不必拦,我和季舒谈话,你也不必特意避着,他的许多学问一般可是学不来的。”
“是。”
徐瑶原还想从老师口中套出更多来,不过柳素颉明显不愿多说,徐瑶也不好多问,见老师又开始咳嗽。
去里屋取来了药,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桌上,叔均点点头。
刚刚与旧友交谈了片刻,身体便有些乏了,他这身子受不的寒,吹不得风,受不的累,可多年颠沛流离,病珂已陈。
每到冬天刮风的时候,就咳嗽的厉害,久病,他这身体是越发的不中用了,叔均有时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一咳嗽便牵动着肺部,疼痛的厉害,可能是习惯了,这份病苦,他咳嗽的只是用手挡着嘴,眉头微皱,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若是旁人不以为意,或许只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感冒,可叔均的脸色因为疾病呈现出不健康的绯红。
不咳嗽的时候也并不好受,胸腔闷的厉害,连呼吸都带着一份不痛快,喉头也痒痒的,总之犯病的时候每一刻都是煎熬。
柳素颉有时候也怀疑,这是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幼时体弱,汤药不离身,为此也不曾好好练过书法,因为多病,手腕无力,故而他的字算不上有多好。
所以他不喜欢写楷书,多喜欢写古字,许是古字可以描红吧,不需要用太多的力,旁人写古字多是不识,不过他因为家学渊源的原因,对于这些字自然是熟识的。
当初被诓骗在端方处时,他便时常利用端方的权势,收集了不少金文,还特意研究过一段时间。
不是说端方待他不好,至少是衣食无忧的,只是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他用来装点门面的文人罢了。
彼时他想脱身而不得,只能靠着做些学问来打发时间,那段时间,于金文方面也算是颇有收获。
政治失意,病体沉珂,他的确也没什么好求的了,当初栖身草堂的时候,柳素颉是抱着就这样草草一生的心思的,只是可惜了这一身的学问。
后来收徐瑶做弟子,纯属一时兴起,可既然为人师,他便还是想做好一个师傅的,至少在学问上他愿意倾囊相授。
只可惜徐瑶在这方面却无多少天赋,与她一同的严邵,更是对这些毫无兴趣,他也只能惋惜,这一身学问无法传承下去。
可除了这一方面,徐瑶却有给了他许多欣喜,那份阳光,那份生机,是他在这个陈腐的社会所不曾见的。
他虽不知道她的来处,但他知道那个地方必定是他们这些人曾向往的时代,所以他看着这个姑娘在眼前,心便是暖的。
“老师?”
“徐瑶,一会你去整理一下近来我写的稿子吧。”
“是。”
徐瑶有些不解,这还是第一次先生让她整理那些东西,先生学识渊博,很多古籍上的文字可以脱口而出,平日上课的时候,也多是娓娓道来。
老师总是说她基础不好,徐瑶多看多读多记,故而平日讲课都是以基础为主,先生是正经的科举出生,对于四书五经可以说是研究的极为通透了。
对于徐瑶的教法也多是以传统的教法为主,往往是他先讲一片文章,继而引申出古往今来的研究。
有时候不过是经书上的一个字,先生就能给她列出一个长长的书单,这其中有许多书籍,她是闻所未闻的。
先生屋子里虽然书籍甚多,然按先生的说法,他是避难来的天津,许多书并未带来,若论书,恐怕还是老家的书。
先生老家的书如何,徐瑶不知道,但徐瑶知道自己的手要断了,先生这段时候,病情加重,已经无法提起笔了,于是徐瑶便成了代笔的。
这个工作往日都是先生的夫人曲雅来做的,可如今换成了徐瑶,先生学识渊博,声音带着丝病中特有的沙哑。
语速并不快,然而对于徐瑶来说,一大早上的她就差不多写了厚厚一沓,毛笔字本就要求腕力,她其实学习毛笔字也不过一年。
这样强度的劳动,还是第一次。
柳素颉念的时候为了配合徐瑶的速度,还放慢了速度,中途休息,重复了多次,一大早上,效率竟比他平日自己写要低不少。
“好了,先休息吧!”
曲雅将饭送到书房来,徐瑶一见师母来了,向师母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目光,曲雅无奈的笑了笑,大手一挥,就让徐瑶出去玩了。
“你呀!这么逼自己干什么?生怕自己好不了,是不是?”
“哪有?我就是闲不住!一闲下来,那些往事就……”
“我知道。”
夫妻十多载,她在十八岁那年就嫁给了叔均,夫妻相互扶持一路磕磕绊绊的走到今天,她比这世间任何人都理解自己的丈夫。
正因为理解,才会不忍,才会愧疚,当初若不是因为她行为失当,自己的丈夫也就不会和张师反目,也就不会有之后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