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柳素颉并没有多问,一切如常,只是偶尔间他也会忍不住畅想,若真有那样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必然是古之圣人所提及的尧舜之治罢!又或是无政府主义提及的那个理想的时代。
只是柳素颉知道自己久病,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那份意气,虽然也会心存向往,但终究还是屈服于眼前的现实。
时间就这样悠悠过去,当初复辟的事也渐渐过去,他便谋了一份编辑的职务,因着他在文学上的声名,谋生之资却是不成问题。
只是家中多了两张口,他一得了工资,便有大半是拿买了书,还有一半也要买药,所以清贫依旧。
好在一家人和乐,徐瑶的基础也渐渐的建立了起来,对于一些常识性的问题,也不再一问三不知了,如此倒是值得欣慰的。
严邵也渐渐有了些古文的功底,看懂报纸和报刊也不成问题,两人如今一方面在备考,一方面平日帮着干些日常杂务。
柳素颉虽是《天津学报》的编辑,不过他身体不好,每次写好稿子后,都会让徐瑶送去。
渐渐的《天津学报》的主任和这两个孩子也熟了起来,徐瑶在编辑部常常可以看到很多新刊的报纸。
报纸上记载了一些近来的政事,里面的人物徐瑶没一个认识的,然而这不妨碍两人拿这个当故事看。
“又来送稿子啊?那边有近期新登的报刊,你们自己去看。”
“好,谢谢叔叔。”
在外面,徐瑶还是很有礼貌的,严邵其实对这些报刊不感兴趣,不过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其他的消遣,看到一半,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徐瑶,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走?等我把这篇看完了再走呗。”徐瑶正说着,一本杂志突然映入了眼帘。
“等一下,严邵,你看这个。”
徐瑶将这边压在底下的杂志抽出来,上面赫然是《青年杂志》四个字,严邵凑过来看,完全没什么感觉。
“怎么呢?”
“总觉得这本杂志好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了。”
“好了,我们早些走吧,别让叔叔他们担心。”
“不是,你真的没觉得这名字特熟悉?”
“没有。”
徐瑶觉得不再追问这个历史空白的憨憨,拿着杂志跑去问了编辑部的其他人。
“这个啊!是成先生在上海创办的杂志,和以前章先生创办的《甲寅》有异曲同工之妙,听说很得青年人喜欢。”
成先生!犹如一记闷雷在徐瑶的脑海中回想,虽然她对于这位先生了解甚少,可能够载入史册的,又哪里能够是普通人?
最主要的是,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了,她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了,当然,袁世凯不算,那名字她一向没什么好感。
“这个,我能借回去看看吗?”
“当然,这还是前几期的,你拿回去看吧,那儿还有最新的,你要是喜欢,都可以拿去看。”
徐瑶索性拿了两三本回去了,一回去,徐瑶就窝在屋子里看起书来,严邵素来对这些书不感兴趣,就去复习自己买的备考资料。
就连吃饭都时候,徐瑶都忍不住的瞥了两眼,引得柳素颉侧目,柳素颉并没有什么封建大家长的习气。
他自己也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吃饭,有时候看得入迷,忘记吃饭也是常事,今见徐瑶如此好学,自是高兴。
曲雅见徐瑶吃饭心不在焉的,有些不满,又想起下午徐瑶躲在屋子里看书,敲了敲桌子,问了句。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阿姨,今天看书看的入迷了些,所以回来晚了些。”
徐瑶一面小口吃着饭,一面回想着书中的内容,来到这个世界许久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直抒胸臆的文章了。
里面很多文化的主张,她都特别喜欢,当然最喜欢的还是倡导白话文的,虽然如今她也能看懂文言文,可到底白话文亲切些。
曲雅这话本来就不是问严邵的,她看一眼发呆的徐瑶,心中有些疑惑,正打算指名道姓的询问,就被自己的丈夫打断了。
“徐瑶,饭后我要检查你这几日的课业。”
“啊?好的。”
徐瑶完全是被吓回神的,她都给忘了,先生每三天检查课业的习惯,若是以往,她都会提前复习的。
不过今天看的太过入迷,以至于将这件事完全抛到脑后,心下不由叫苦不迭。
其实先生对待学生素来宽容,从不使用什么体罚手段,更不会辱骂,重话都甚少说,可徐瑶偏偏对先生敬畏的很。
她敬畏先生的学识,更感激先生让她在这乱世有一安稳求学之地,先生于她,师恩厚重,此生难报。
故而先生每次布下的课业她都会尽心尽力去完成,大部分时候先生的课业都是根据她的知识水平而来的,然而也有例外。
比如现在,先生布置下来的两篇文章,她还不能熟读成诵,柳素颉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
“不多,背完再休息吧。”
徐瑶知道是自己惫懒了,好在两篇文章背起来并不费事,再加上之前作注的时候就已经熟悉了,不过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任务。
“我曾有一旧友,其父要求甚严,幼时即要求其能够一字不差背诵下《史记》,友常至两腿僵硬,以致后来落下腿疾,不能久站。”
“那如今先生的那位旧友……”
“他怨我,早与我断交。”
“先生!”
徐瑶看着柳素颉平静的讲述着旧友绝交的往事,似乎那只是一件平常小事,然而徐瑶的心中却忍不住的酸涩。
自己在乎的朋友和自己绝交,先生心中必然是不好受的,而更难受的是,先生心中是支持友人与自己绝交这个决定的。
柳素颉摆摆手,转而问道:“今天看的什么书?”
“《青年杂志》”
“是成甫的吧。”
“嗯。”
“说来我与他也有十数年未见了,也不知他近来可好?”
“先生和成先生相识?”
“早年参加革命的时候,一起组织过暗杀活动,只可惜功败垂成。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前些年听说他避祸日本,如今回国了,倒是依旧的一腔热血。”
徐瑶很少听先生提起年轻时的事,只隐约知道先生年轻时参加过反清革命,后来去了日本。
后来不知何因又背叛了革命,最后颠沛流离,也不知怎么后来又去支持袁世凯复辟,以致于一代大儒最后落到草堂栖身的地步。
今日才知道原来先生年轻时,竟是如此的意气风发,更不曾料到,先生和成甫竟是旧友,那么先生年轻时到底是何等风姿?
如此孱弱之人,组织暗杀?先生可是连老鼠都怕都人,这样温润的人,也曾做过救国的侠客!
“先生,您既和成先生相识,为何会支持袁复辟呢?”
“徐瑶,你要记住,人这一生,可失小节,不可失大义。”
柳素颉语重心长的对着徐瑶说,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不曾打算为自己辩解,此生于他,已然如此,然后对于后辈,他总还是有着几分期望的。
这句话就这样深深的烙在了徐瑶的心中,直到此后很多很多年,她一直记得先生曾经的叮嘱。
那是柳素颉一生的经验,他用半生流离,一世清名换来的,直到他死后很多很多年,“变节”二字还在伴随着他。
柳素颉在失败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了未来关于自己的声名,他知道他这一世错得有多离谱,只可惜他早没有了机会。
他如今病体愈发沉珂,早已没了那份心性,更重要的是他累了,他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政治太过复杂,他看不清也不愿再花费心力在这上面了。
如今的他只愿意将余生的经历都花费在自己所擅长的事情上,传承先人的文化,恐怕是他余生所能做到为数不多的事。
此刻的徐瑶只觉得眼前的先生是如此的孤寂,心中有一块地方就在这份酸涩中开始种下一颗种子。
“你认为白话文如何?”
“学生认为白话文通俗易懂,是只得提倡的,而且学生也赞同救国就要先解放思想这个观点的。”
柳素颉并不意外徐瑶所说的话,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他早已知道徐瑶是一个什么样性子的人,这样的徐瑶不正是思想解放后的青年吗?
“徐瑶,其实为师一直很好奇你的过去,你能给老师讲讲吗?”
徐瑶是有些意外的,她不知道先生指的是那个过去,可本能的她知道先生指的不会是她作为朱秀的曾经。
“抱歉,先生,那段过去因为某些原因,我无法对先生讲述。但学生可以告诉先生,那段过去正是先生所期盼的模样。”
“所期盼的模样?”
“那是一个可以媲美盛唐的过去。”
徐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曾经所生活的时代,她有太多太多的话可以说,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而她脑海中想起的时代是那个历史上以着繁荣昌盛闻名的盛唐,河清海晏,国家繁荣,百姓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