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跟上了幺索的脚步。
“小七——!”
那呼声隐隐染上了慌乱,楚栖下意识回头?,但他一只脚也已经迈进了门内,周围景色飞速变换,等他回过头?的时候,师父已经随着变换的景色一同消失。
耳边传来低低的兽鸣,楚栖站在干枯的土地上,天边压着黑红的云团,身边一切都充斥着灰暗的气息,偶尔会有?骨瘦如柴的人用不善的眼神盯着他,探出来的舌尖像蛇芯一样细长。
这里便是妖魔的聚集地,因为日光与灰尘对皮肤有?伤害,修为低微的人都裹着宽大的袍子?,叫卖的东西多是一些兽骨兽肉与兽丹。
一个?完全弱肉强食的地方,就?像山中的野兽们互相捕猎,与野兽不同的是,他们已经学会了化形。
楚栖与幺索并肩前行,进入了高大的城墙内,路上有?人会恭敬地向?幺索打招呼,但哪怕幺索已经介绍过了楚栖是朋友,但还是有?人会用近乎贪婪的眼神打量楚栖。
楚栖淡淡地瞥过去,对方又会讪讪地将视线收回。
他们一路来到了魔宫,一个?骑着飞角牛的男人行上前来向?幺索见礼:“二公子?。”
幺索介绍:“这是我?朋友,楚栖,小七,这是乌凡。”
对方报以?微笑,楚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对幺索道:“我?饿了。”
乌凡略显意外?。这素来都是他们魔域的人出去不给旁人面子?,从外?面进来的人不给魔域的人面子?,这倒还是头?一遭。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楚栖,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血衣与□□的脚上,眸色微动,对幺索道:“公子?这朋友是从人间捡回来的?”
“正是。”幺索道:“你准备一下,这两天我?要开一次轮回眼。”
楚栖来魔域,也的确有?这个?意思。
他对前世的事情所知不多,一切都非常被动,如果能够了解以?前的恩怨,或许可?以?做出更合适的应对。
乌凡颌首,又睨了楚栖一眼,道:“人间来的小公子?,怎么这般不懂礼数?”
楚栖反唇相讥:“你这非驴非马的臭妖怪,学起人间倒是一套一套,忘了自己是什么种了?”
说?妖怪学人,那简直就?是在侮辱他们高贵的血统,乌凡当即脸色一变,幺索忙道:“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
“十?七八的年纪,在人间可?不能算小了。”乌凡盯着楚栖,眼神隐含恐吓,楚栖坦然与他对视,袖中无声地幻出利器。这一路走来,魔界之人看他的眼神着实叫他很不喜欢,也不知这乌凡是什么地位,杀了他能不能扬名立万,叫那些人见他就?怕。
幺索匆匆横在两人之间,伸手推了一下乌凡,将人领去一旁,道:“劳烦你通知一下兄长,我?想好好招待一下这位朋友。”
乌凡走的时候又扫了一眼楚栖,楚栖满不在乎地目送他离开,幺索又返回来与他保持着距离,道:“你初来乍到,不要又惹麻烦。”
幺索说?的不是毫无道理。
就?跟妖魔去人间会被驱赶一样,妖魔对人类也有?天生的敌意,他既然来了魔域,一时半会儿想要如鱼得水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楚栖一路忍下了那些恶心的窥探。
他看似随意,事实上在踏足这个?陌生的环境之后,便已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楚栖一边慢悠悠地跟着他往前,一边瞥了一眼身边人的脖颈。
幺索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勒死了一次,虽然死的是分·身,但也足以?看出对方不是警惕心很强的人,如果有?什么异变,就?先拿他开刀,到底是魔主的亲弟弟,总归做人质的价值还是有?的。
便是跑不掉,也是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反正他也不不亏。
这魔宫里的人倒是比外?头?要懂事的多,楚栖一路走过没有?再?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幺索将他带回了自己院里,安排厢房住下,道:“我?先让人给你弄点吃的垫垫,晚些时候喊上大哥,带你见识一下魔域的歌舞。”
楚栖点了点头?,没有?留他。
结果当天晚上,魔主没有?时间,幺索晚上陪楚栖一起用膳食,告诉他:“我?大哥闭关了。”
奇了怪了,来时吩咐乌凡的时候没听说?魔主闭关,这才没多久,说?闭就?闭了。楚栖没有?拆穿,双手抱起他带来的酒,直接给两人倒满上。
幺索很惊讶他的主动,但或许是情绪低落,他没有?多说?,直接端起来一饮而尽。
楚栖开始没多喝,直到他开始渐渐有?些醉意,才稍微放开了一点,但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清明。
他和幺索一同坐在屋顶上,远远看到前方突然起了一阵火,那火烧的诡异,红中透出几分梦幻的粉与蓝,楚栖当即站了起来,惊奇地看着,道:“那边什么都没有?,缘何会起火?”
“……魔域的地气。”幺索托着腮,脸颊绯红,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你要小心,如果遇到,要及时跑开,别被点着。”
楚栖眨了眨眼睛,重新坐了回去。
他环着膝盖看着那火在空中燃烧,又渐渐熄灭,沉浸于那样美丽的画面之中,却忽然想到了师父。
楚栖和阿娘一起被赶出皇宫之后,被迫在野外?生存,那个?时候,美好的东西开始变得可?遇不可?求,于是一丛花也变得尤其?珍贵。楚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十?分惊喜地跑去喊了阿娘一起来看,那花开的红红紫紫,嚣张跋扈。
阿娘把它们移植到了山洞的附近,每逢花开就?喊阿娘来看,后来阿娘病重,不能起身,他便会贴心地摘了跑回去分享。
后来阿娘死了,楚栖便失去了可?以?分享的人。
再?后来,那丛花也死了。
到了春天的时候,楚栖会漫山遍野地找花开的地方,偶尔遇到了,会和小小貂一起,趴在地上一边吃自己晒的果干,一边托着腮看,两只脚惬意地朝天伸着,晃荡着。
有?时会自言自语,有?时会推一下身边趴着的小小貂巴拉巴拉说?点什么,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能够听懂。
他给所有?喜欢的花草都取名七芽,当遇到‘七芽’的时候,他会吃饱了没事儿就?跑过去守着,从花开守到花落,然后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年的到来,再?定时带着小小貂一起跑过去,在‘七芽’附近的草地上打滚大笑。
那个?时候,没有?可?以?分享的人,也没有?想分享的人,但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自由与畅快,可?以?为所欲为,也可?以?胡作非为。
但现?在,他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却有?了想分享的人。
想分享的人不在身边,便只能想着。
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奇奇怪怪。
不喜欢人家,还要想人家。
楚栖拿膝盖顶住了心口,竭力忽略那里不适的感觉。
身边传来一声轻响,幺索蹬开了一处瓦片,无知无觉地躺了下去。
楚栖扭脸看他,对上他绯红的脸颊,撇了撇嘴。
蠢东西,也不怕自己恶念乍起,把他宰了。
“楚,楚小七……”
“干嘛?”
“明天,明天肯定,给你看我?,魔域歌舞。”
“谁要看你歌舞。”
“那,那你要看什么?”
楚栖闷闷不乐:“关你屁事。”
“……哦。”幺索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指着他,大着舌头?道:“你是不是,想,想娘亲了,嗝,我?,我?小时候想娘亲,就?跟你现?在一样,哈哈……”
楚栖瞪他:“我?杀了你。”
幺索抱了一下头?。
楚栖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幺索又慢慢张开指缝,醉醺醺地看他,然后他撑起身子?,重新坐了起来,又打了个?嗝,道:“那你,不想娘亲,你想谁?想姑娘呀?你又没成亲。”
“我?想男人。”
幺索愣了一下,眼神不确定地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楚栖理直气壮:“想男人,怎么了?”
“……你,你是,想某个?男人,还是,想,想,找男人?”
“有?区别吗?”
“当,当然有?了!”幺索微微张大眼睛,他缓缓凑近楚栖,微微张大眼睛,道:“要是想某个?男人,那你就?是……动心了啊。”
“那,要不是呢?”
“要不是……”幺索的目光从他精致的脸庞下移,落在他纤细的脖颈,说?:“那你就?是……大人了,有?那个?,那个?,需求。”
“然后呢?”
“你,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是……”幺索的脸朝他凑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慢慢地说?:“倒是,不可?以?代劳……”
楚栖愣了一下,然后一脚把他从屋顶踹了下去。
他站起身,瞪着落在下方呲牙咧嘴,又被伺候的女妖扶起来的幺索,眉头?微微皱了皱。
他从上面跳了下去,一脸钻进自己的厢房,然后用力关上了门。
他靠在门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时有?些口渴。
就?在刚才,幺索说?可?以?代劳的时候,楚栖脑子?里忽然涌出了不该出现?的画面。
他想起了那次亲了明澹之后,师父按着他,认认真?真?,从头?到尾,言传身教地告诉他,什么样的事情,只能和师父做,什么样的事情,是只需要两个?人完成,绝对不可?插·入第三者的。
他灌了一口水,然后飞身扑上床榻,拉高被子?蒙住了脸。
想师父。
想要师父。
想要师父抱。
楚栖拉下了被子?,热腾腾的脸蛋重新暴露在空气里。
他望着房梁,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然后直愣愣躺下去,没有?再?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别人说?的都不对,他不是不喜欢师父的。
他只是突然,有?点怕师父了。
不是怕他又要凶巴巴地拿戒尺打自己,也不是怕他会沉着脸骂自己,他是怕,师父讨厌自己。
楚栖用力把被子?蹬了开,翻身冲了出去。
他决定了,今天晚上在魔宫溜达一圈儿,谁敢惹他,他就?杀谁。
但或许是因为他脸色过于可?怕,绕着魔宫溜达了三圈儿,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十?分恭敬客气,楚栖不光没有?找到可?供发泄的渠道,还很快困的不行,不得不爬回客房休息。
第二天,楚栖睡了一个?白日,魔主还在闭关。
第三天,楚栖快烦炸了,魔主终于出关了。
乌凡送来了一个?消息:“想要魔主亲自招待你,就?得拿出些本事。”
楚栖冷冰冰地瞅着他:“比如杀了你么?”
乌凡对他的挑衅不置可?否,从容地传达着要求:“有?人来魔域挑衅,魔主要你试试身手。”
这根本就?是在拿他当靶子?。
但总归楚栖也是真?的想杀人,杀来犯之人如果打不过还可?以?躲回魔域养伤,要是杀乌凡引来魔主亲自出手就?不容乐观了。
楚栖点点头?,飞身冲到了入口。
魔域入口外?黑气弥漫,怨灵缠绕,楚栖挥袖行出,一眼看到了负剑而立,如阳春白雪般的神君。
他僵了一瞬,旋身便想回去,却忽然发现?脚下无法动弹。
低头?一看,一左一右两只脚上分别缠着一个?金圈,每一个?都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将他牢牢固定在地上。
神君神色看不出喜怒,明眸漆黑,抬步朝他走了过来。
楚栖挣扎着想要抬脚,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他急了,生气地道:“你干什么?!”
神君一言不发地来到他面前,楚栖见他靠近,急忙想撤退,又因为双脚无法移动而陡然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双手撑地,仰起脸,瞪大眼睛看着神君。
神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闹够了?”
“我?警告你,最好赶快把我?放了,否则……”
“否则?”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凝结,神君张开五指,握住了灵力幻出的尖刺。
那尖刺的长度与大小,都极为熟悉。
楚栖眼睛瞪得更大。
他眼睁睁看着那尖锐的透明的椎体抵在致命之处,当即打了个?冷战:“师,师父……”
神君耐心十?足地望着他,眼中没有?半点笑意。
楚栖放轻声音,撒娇一般地小声抱怨:“你,你干嘛呀?”
尖刺从灵穴位置上移,重重地擦过衣服,按压在身上,楚栖不安地缩了一下,直到那东西碾过胸口,来到脖子?的大动脉上。
楚栖吞着口水,下意识抬高了下巴,眼珠不安地转到神君的绝世容颜上,他捏了捏手指,越发放软姿态:“师父,师父,我?,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改的。”
“哦?”神君语气轻柔:“错哪儿了?”
“……我?不该。”楚栖越发用力捏紧手指,眼神天真?无害,乖乖巧巧地说?:“我?不该把人当鱼钓,不该把邺阳城当成宰猪场,不该对父皇下那样的狠手……师父是大好人,大大大大善人,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最慈悲心肠的神啦,师父,不会跟小七这个?坏蛋计较的,对吗?”
神君很轻地笑了一下。
楚栖刚松一口气,动脉陡然被尖刺按出一个?凹陷,他心跳加快,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师父想杀了他,他居然真?的想杀了他。
“错了。”神君简直像是小疯子?附体,温温和和地说?:“再?给小七一点时间考虑,如果说?不对,就?把小七杀了。”
楚栖睫毛抖了抖,他竭力克制,但眼中按捺不住的恨意和怨气还是被神君给捕捉到了。
楚栖此人,你若凶他,他要叛逆,你若好声好气哄他,他要蹬鼻子?上脸,唯一能制住楚栖的,只有?楚栖自己。
神君神色未变:“怎么,想不出来?那师父可?要动手了。”
楚栖眼圈慢慢红了,他竭力隐忍,眼中却还是飞速蒙上了一层水光。
左右师父是来取他性?命的,楚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不说?归不说?,气势不能输,就?算眼泪在眼圈打转,也要死死盯着他,纵是死,也要拿眼睛剜下他一块肉的。
“当真?无话可?说?了?”神君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问?我?,是哪里做错了。”
“我?什么都没错!”眼中泪水摇摇欲坠,楚栖恶狠狠地道:“你要杀就?杀,别跟我?废话!”
“不知悔改。”神君沉喝,掌下尖锥前推。
楚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随着神君手掌的推近而降临。尖锥抵着动脉,从尖部化实为虚,神君身体前倾,随着手中最后一点实体也化为虚无,他掌心擦过楚栖的动脉,重重撑在了他耳畔的地面上。
身体随之欺上。
楚栖被迫放低手肘,背部与地面缩近距离,眼中泪珠儿猝然滚落眼角,砸在神君手背,跌出一朵透明的水花儿。
劫后余生,他有?些后怕,更多的是茫然。
神君凝视着他。
“师父的确是来问?罪的,问?你缘何不要师父,师父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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