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毛病

“咋了这是,二子咋一直哭呢?”

陈菊英推门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一见方冀南正在给二子换尿布,冯妙却袖手站在一旁。

陈菊英扭头就责怪:“冯妙,你干啥呢,咋的让冀南换尿布呢,他一个大男人哪会伺弄孩子。”

冯妙懒得作声,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亲娘那个性子了,她说一句,她娘有十句等着她。

在这个偏远的北方农村,男人不做家务,似乎是千百年来养成的理所当然的风气。要说当地男人,最喜欢、最坚持的大概就是“一家之主”四个字,男主外女主内,家务活那都是家里老娘们儿的事情,男人做饭带孩子,围着锅台转,那还叫什么男人,要让人笑话的。

所以冯妙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爷爷和她爹洗过衣服,别说烧火做饭了,作为大家长的爷爷,连厨房都没怎么进去过。

更奇妙的是,积极维护和传承这一套的,却往往是家里的女性长辈,就比如她娘。一辈子这么过来的女人们,往往是真心实意信奉“不做家务还叫啥女人”。

而以方冀南原本的家庭条件,又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哪里用着他做家务。来到冯家村以后,原本还有自力更生的想法,可是头一回拿了衣裳去洗,就被陈菊英随手夺过去帮他洗了,方冀南愣是没抢过她。

日子一长,方冀南也就习惯了。

陈菊英除了做家务,也要跟男人一样去生产队干活上工,她一农忙,冯妙就得承担大部分家务。所以四婶说结婚前就是冯妙给方冀南洗衣服,这话不假。

冯妙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也都是这一套,她以前,好像也没觉得哪儿不对。

可是她现在心里只想呵呵了。

这个男人、男主,横竖都是女主的,横竖都要带着她辛苦遭罪甚至难产送命生下的孩子,去跟女主相亲相爱,她现在却还把他当个宝。

在这家里换个尿布都手残,将来还不是去给女主当孝子贤孙,比孙子都乖。

“冀南你喝粥去,孩子给我。”陈菊英进来后把碗放在炕桌上,就急忙去看孩子。

方冀南还真听话让开了,陈菊英三下两下给二子换好尿布,重新包好小包被,抱起来拍着哄。

方冀南也没去坐炕桌,就站那儿端着碗喝粥,咬了一口软甜软甜的地瓜,舒坦。

他惬意地嘘口气:“冯妙,不是说手冷吗,你也去盛一碗喝,暖暖。”

然而冯妙眼神冷淡地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出去了。

陈菊英伺弄好孩子,就放回炕上叫大子逗着弟弟玩,自己回厨房去剁馅包包子。方冀南喝完粥把碗一放,干脆也脱鞋上炕捂着,看着二子自己躺那儿咿咿呀呀,便伸手把大儿子抱到自己腿上。

“儿子,跟爸爸说,妈妈怎么好像不太高兴呀,是不是你又不听话了?”

“没,我听话。”大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那有没有跟谁吵架,谁欺负她了,还是姥姥又骂她了?”

大子继续摇头,张着手叫方冀南把炕头小筐里的熟地瓜干递给他。

方冀南随口问了问,也没太当回事。冯妙性子好,小两口还真没怎么吵过架。要说谁欺负她,你说在这村里,冯家也算是数得着的人家了,作为生产大队长的孙女,冯妙又读过书上过高中,能欺负到她头上的人还真不多。

“小笨蛋,就知道吃。”方冀南挑了一根细长的熟地瓜干给大子,嘀咕道,“你妈都学会冲我发脾气了啊,凶巴巴的,还怪好玩儿的。”

自家晾晒的熟地瓜干稍有点硬,大子拖着口水咬掉一块地瓜干,歪着脑袋忽然冒出一句:“想你了。”

“大子想爸爸了?”

大子嘴里咬着地瓜干:“妈妈……说……想你了。”

妈妈昨晚问我,想爸爸了没,今天爸爸就回来啦……然而人家还太小,表达能力毕竟有限嘛。

方冀南却听得高兴了,顿了顿,嘴角咧开笑着嘀咕道:“想我了就冲我发脾气?惯得她。”

中午包了白菜粉条馅儿的荞麦包子,赶在午饭前,冯妙她爹冯福全赶着毛驴车,陪着爷爷回来了。

年关了,生产队也忙,放下饭碗,爷爷就把方冀南叫走了,让他去大队部帮忙写拥军优属的慰问信。方冀南一手毛笔字写得不错,用大红纸写,生产队春节慰问军烈属,每家都要送一张。

冯妙他们家也是军属,不光爷爷和她爹打过仗,去年大弟冯振兴也参军入伍了,写完全村的拥军慰问信,又给大弟写家信。

就这么着,方冀南忙了一下午没回来。太阳落山时,读中学的小弟冯跃进也回来了,他在镇上中学读初二,住校,平常星期六都是方冀南骑车带他回来,今天方冀南先回来了,叫他跟本村的其他学生一起回来。

半大小子闲不住,冯跃进到家跟家里人没说两句话,就跑出去找他那帮伙伴玩去了。

按照以往,冯妙大抵是一边照看两个娃,一边跟她娘洗洗刷刷,收拾忙年。可是今天冯妙歪在炕上给二子喂奶,搂着孩子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思干别的。大子伸头探脑进来时,就看见妈妈睁着眼睛躺在炕上。

“妈妈,”大子踩着板凳爬上炕,趴在冯妙腿上小小声,“妈妈,姥姥,叫你。”

冯妙道:“你去跟姥姥说,妈妈不舒服,想躺会儿。”

“噢。”小孩答应着爬下炕,吧嗒吧嗒跑走了。

没多会儿陈菊英推门进来了,径直走到炕边,粗糙扎人的手掌贴上冯妙的额头摸了摸,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懒病!”

骂完转身出去,却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了。

冯妙慢吞吞翻身躺平,望着芦苇杆扎成的屋顶出神。她得好好琢磨琢磨,倒霉催的,她要不想死那么早,总得做点儿什么。

所以等方冀南回来时,一进门便听到大子跟他说,妈妈病了。

方冀南一听,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外头太阳西落,低矮的茅草屋里已经黑蒙蒙了,他跑到炕前,伸手就去摸媳妇的额头。

“啪”一声,冯妙拍开他的手,带着几分迷糊的睡意:“干什么?”

“冯妙,你是不是发烧了,额头这么烫。”方冀南伸手托着她后脖子就想把她扶起来。

“起开!”冯妙推了他一下,气的骂道,“神经病啊你,谁发烧了,你自己手那么凉,跟个冰块似的,还说我发烧。”

方冀南:“……”

为了验证,他又伸手摸摸她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顿了顿不禁失笑。

“大子个熊孩子说你病了。”方冀南想都没想就把责任往儿子身上推,“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怎么,我夜里带孩子累,白天打个盹也不行吗?”冯妙坐起来,懊恼地埋怨道,“你说我好不容易歇会儿,睡得热热乎乎的,你跑进来拿个冰凉冰凉的爪子就往我额头上放!”

害的她顿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那酸爽。方冀南写了一下午毛笔字,刚从外边回来,手能不凉吗。

“我这不是以为你生病了吗,”方冀南道,“我这不是担心吗,你要是发烧生了病,怎么带孩子呀,回头再传染两个小孩,娘儿仨一块讹人,我还不得愁死。”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冯妙阴阳怪气地:“放心吧,暂时死不了,一时半会的俩孩子还用不着后妈。”

“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就跟辣椒吃多了似的,什么毛病。”方冀南白了她一眼,看看旁边熟睡的小二子,决定不跟个女人一般见识。

他推了下冯妙:“快起,趁着他睡觉,赶紧起来把晚饭吃了。”

心里有事,冯妙中午就吃了一个荞麦包子,这会儿睡饱了,还真有点饿,爬起来去吃饭。

冯家的晚饭照例是在堂屋,爷爷坐在炕桌正面,她爹和方冀南坐两边,冯妙和她娘就都是侧着身子坐半边炕沿,方便端菜盛饭、照管孩子,伺候一家老小吃饭。

日常家里这么吃,如果来了客人,女人是不上桌的。

爷爷一边吃饭,一边跟方冀南聊一些广播新闻里的事情,冯妙不想听,匆匆喝了一碗棒渣粥,回去收拾了搂孩子睡觉。

白天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早早上炕却睡不着了。她脑子里琢磨着各种可能性,怎样才能在目前情况下,尽快地,干脆利落地,坚决彻底地,跟这个别人家的“真爱男主”划清界限。

桥归桥路归路,莫挨老子。

她没点灯,一团漆黑中知道方冀南走进来了,摸索着点起油灯,悉悉索索地洗脚洗脸刷牙。

要说插队七年的方冀南跟一般农村男人还有什么不同,首先大概就是,他还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吧。要知道条件有限,别说刷牙这样的“洋务玩意儿”,时下北方农村,一个冬天不洗澡的都大有人在。

方冀南吹灭油灯,摸黑爬上炕。冯妙平常都是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睡,方冀南钻进被窝,惬意地舒了口气,安静躺了没半分钟,便动手把大子从自己身上抱过去,跟儿子换了位置。

“媳妇儿,想我了没?”他热热地贴上来。

“你老实点。”黑暗中,冯妙冷淡而清晰的声音道,“别凉着孩子。”

“放心吧,让他睡炕头,热乎着呢。”方冀南伸手过来,隔着冯妙摸了摸她那边的小二子。

小孩太小,夜里也是包着小被子睡的,方冀南趴跪姿势起来,摸索着想把那个包被卷儿也抱过来。

“别动他。”冯妙翻身往小二子那边,“弄醒了,你起来抱。”

“我抱就我抱。”方冀南身体贴着她,意味明显地动了一下,低低笑道,“先让我抱会儿我媳妇。”

冯妙没动,声音清冷冷甚至没有语调起伏:“不行。”

“怎么了,那啥了?别瞎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冯妙依旧清冷无波的声音。

方冀南明显没当真。

冯妙:“还有,你以后都自觉些,离我远点儿。二娃七个月了,你还记得我生完大子,什么时候怀的二子?方冀南,我先告诉你,要是这会儿再怀个老三,我就不活了,我死给你看。”

“怎么了你这是?”方冀南动作定住,胳膊支起身体,顿了顿,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嘴唇贴着她耳朵哄道,“什么事啊这么严重,我也就几天不在家,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是谁惹你了?妙,有事儿你得跟我说,我是你男人,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没怎么,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冯妙道,“听不听随你,反正我说了不行。你要是敢硬来,咱俩就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