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尚泽把严野送回家就开车离开了。
严野身上的伤口已经裂开,他双唇发白,整个人十分狼狈。
父子俩一阵儿沉默,严有乾通知了私人医生,然后带他去了书房。
以往没有外人时,他们父子间的相处模式十分随意,可今天,两人对立而坐,更像是在谈判桌。
“你好好在家养伤,其他的交给我。”严有乾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
相比沉默寡言的儿子,他更习惯他暴跳如雷的时候,生气也总比现在一言不发要好。他从上次就看出自己儿子惦记人家小姑娘,按自己对他脾气的了解,有些误会越早解开越好,所以在咖啡店里,他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郝甜,一方面不想让郝甜因为严野救她而内疚,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儿子。
还有一些自己私心。
“你和她怎么认识的,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严野靠在沙发上,声音虽淡,目光却十分犀利。
“这件事情……”严有乾叹了口气,同一件事情,从郝甜口中知道和从他口中知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严野多拧,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他的性格容不得欺骗和别有用心的接近。
他本想,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再生气,喜欢的姑娘哄哄,活火山都能哄熄火。可万事难料,因为他的大意,让事情往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有些事本想徐徐图之,命运却硬要推着你往前走。
“她不但认识你,还认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反应激烈得像见到生死仇人。”严野扯了扯嘴角,嘲讽一笑,“我只想着,你对她的态度不错,她对你也一样,就算现在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以后总会知道的,总归应该不是坏事,不是坏事……她确实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一件好事。”
“严野!”严有乾脸色骤变,呵斥出声。
严野垂在膝头的双手握成了拳,足以可见内心并不平静。
气氛一时陷入沉寂。
那个人不能说是严家不能说的秘密,却是不能在严野面前说的禁忌。
走廊上那副充斥着慈爱氛围的画,是严有乾心中的光之所向,却是严野心中的黑暗滋生处。
所有人眼中的辛文月都是美好的,唯独严野。他的母亲,带给他的只有永无止境的歇斯底里,那是他童年的噩梦。
她是美丽的,却也是疯狂善变的,她会在上一秒对你笑语晏晏,下一秒却能用修剪花枝的刀尖对准你,对准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
辛文月,那个在外人眼中被镀上无数层光辉的女人,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两年,她忘记了最爱自己的丈夫,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甚至忘记了自己。
她独自住在那栋为她特意修建的白色花房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而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都会受伤,她会用利器最准任何人,包括她的家人。
“你别恨她,你母亲她……她不是那样的,当年若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不会变成那样。”严有乾声音苦涩,他试图为已逝的爱人挽回什么,可她投注在严野身上的伤害却是真实存在的,在她精神最为混乱的那一年,她亲手投注到当年年仅五岁的严野身上的伤害、让他对女人这种生物深深的忌惮和排斥,种种行为足以影响他一生。
她甚至,还亲手丢了自己的儿子。
严野当年被绑架,虽不是她故意的,却也是她一手间接造成的。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伤害就是伤害,已经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句“她不是故意的”就能挽回。
亲情是这世界最柔情的东西,可一旦柔情化为利剑,也是这世间最伤人的武器,无声无息,却伤得人鲜血淋漓,浑身冰冷。
严野满脸不耐,显然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他烦躁地打断严有乾。
严有乾苦笑一声:“可你想知道的,和这些有关啊。”
严野直直地朝他看来。
书房里昏黄的灯光罩在严有乾的侧脸,他半边脸隐于黑暗,声音喑哑,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去年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郝甜的爷爷打给我的,那是继当年把你送回来后的,他第一次联系我……”
郝甜从严野家跑出来就直接去了车站,她用今天出门带的为数不多的钱买了一张回关丘的长途车票。
她不想待在瑞阳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回家,好像只有回到家里,她那颗惊慌失措的心才能平息下来。
郝甜一路浑浑噩噩,她混乱的脑海里是母亲倒在血泊里的画面,耳边是母亲断断续续的温柔嗓音,她困倦的眼皮上似乎还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一声声安慰着当年那个年幼的小女孩。
“忘了吧,忘了今天的一切,不好的记忆都忘了,也忘了妈妈……”
小女孩听了妈妈的话,一忘就把妈妈忘了十几年。
梦中那双手啊,那么温柔,她怎么就忘了呢。
到关丘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郝甜当初是一个人来的瑞阳,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又辗转坐了好几趟车,在夜深之前,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大青山脚下。
在深山里走夜路无异于找死,即便是在深山里生活了十七年,迫切地想要回家,郝甜也等到了天亮才进山。
山路难走,她攀山走险道抄近路,不停歇地走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天黑之前回到了熟悉的地界。
她站在山巅,看着对山腰上那冒着寥寥炊烟的小村落,疲倦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无尽的力量,干涩的眼眶突然涌上热泪。
她蹲在地上,压抑了许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无论是关于母亲的,还是这段时间在外面的经历,还有这两天的冲击,她心中的惊慌和害怕,后悔和无措,对严家父子复杂的感情,那些每一个相处中带着她分不清的、到底是真挚还是虚情假意的关心,已经快要把她压垮。
她从一开始小声地抽泣,到后来压抑不住地哭出声音。
她只是出去了一趟而已,爷爷说只是出去上个学,顺便保护个人而已,简单得很啊。
她就这么把她匡出家门,可事到头才发现,不简单,明明一点都不简单。
那段回忆由于太过惊心动魄,充满了血腥和痛苦,即便她当年年幼,母亲也害怕这将成为她一生的梦魇,她在生命倒计时时,在她耳边催眠似反复告诉她忘记,忘了今天的一切,不开心的都忘了。
心理暗示也好,选择性失忆也罢,她真的忘记了,完全不记得。
就像是把恶魔关进了箱子里,她在成长的漫长时光里渐渐忘了一切,却在某一天,不小心拿到了开箱的钥匙,放出了里面张牙舞爪的恶魔。
身后的草丛突然窸窸窣窣响了两声,随即一个满脸黑灰的男孩儿钻了出来。
二汪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哭,大山里突然冒出哭声怪瘆人的,让人不由自主回想起大晚上爷奶讲的鬼故事。
他手里还拎着一条刚捉的菜花蛇,心里害怕,熊一般的胆子却驱使他朝着哭声处走去,结果一看见蹲在地上哭唧唧的人,惊得没跳起来:“大花!”
听见熟悉的称呼,郝甜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大花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城里读书了吗?”二汪一个高兴,把手里的菜花蛇丢到草丛里,大发慈悲放了它一马,蹲到郝甜面前,黑乎乎的爪子放在她膝盖上,歪着脑袋看了她半晌,郝甜已经哭抽抽了。
二汪陪她蹲了一会儿,无论他说什么大花都只知道哭,他吓得不行,猛地朝地上蹦起,光着脚丫就朝村子跑。
救命啊,城市吃人啦,魔王出去一趟回来都变成哭唧唧的小可怜了!
郝雄被二汪拽到对山时,郝甜刚哭完,一双被泪水洗礼过的大眼睛圆又亮,红肿的眼圈和鼻头如实的昭示了她的委屈,看见自己的爷爷,她一股脑扑到他怀里又哭了一通。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一无所知的郝雄也鼻头发酸。
“我想妈妈……”
郝雄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她知道了,她想起来了,那些折磨得她幼年惊恐无助的噩梦,她通通都想起来了。
郝雄心疼不已,可他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什么都没有说。
人要长大,长大了,肩膀能抗住事了,变得坚强了,才能承受得住难过。
她已经长大了。
郝甜回到家狠狠地睡了一觉。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后看见爷爷坐在屋檐下叼着烟斗吞云吐雾,挪步走到他身旁坐下。
高山绿水,蓝天白云,一望无尽。
这是和城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喧嚣,一个寂静,一个充满人气,一个廖无人烟。
习惯了车水马龙,耳边突然听见清脆鸟鸣,郝甜恍若隔世。
郝雄偏头看她,见她双眼红肿,脸颊睡出几道印痕,道:“锅里的饭,自己热一热。”
郝甜双手抱膝,下巴磕在膝头上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饿。”
郝雄吸了一口烟,望着天空。
郝甜低头看着屋檐下的蚂蚁,一大一小两只,它们明明如此渺小,却丝毫没有把坐在屋檐下的一老一少放在眼里,大张旗鼓从他们面前爬过。
郝雄轻笑一声,烟斗在地下敲了敲,随即又叹了口气:“说说吧,怎么跑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想爷爷了。”郝甜埋着脑袋低声说。
“就你还想骗我,差得远呢。”郝雄用烟斗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瞪个眼睛我就知道你是生气还是高兴,一回来就哭得像条小浑牛,咋得了,在外面受别人欺负了?”
郝甜咬唇,手指紧紧的抠着地面,用了好大的勇气才抬起头看向他,问道:“爷爷是怎么认识严有乾的?”
郝雄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她脸上,在心里估量着她知道了多少。原本以为她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心里受不住所以跑回了家,现在见她说起严有乾时的态度,事情好像比他预想的更加糟糕啊。
“我在严野家看见了他妈妈的照片。”郝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艰难困惑,“爷爷,你知道他妈妈是谁吗?”
郝雄拿着烟斗的手颤了颤。
“爷爷,知道她是谁,对吗?”郝甜喉咙干哑,他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可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爷爷知道严野的妈妈是谁,他为什么会和严有乾一起把她送到严野身边?
严家人,是她的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