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甜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密密麻麻的人,她缩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个抱着她的人不知在害怕什么,喷薄在她耳廓的呼吸都带着害怕被人发现的惊恐。
周围是无尽的尖叫,那声音中带着惊恐与慌乱,无助和哭泣,和妄想撕破黑暗迎接曙光的挣扎耳语。
她挣脱了那人如夏日海水般温暖的怀抱,却在下一秒,坠入了彻骨寒凉的冰冷深渊。
她像案板上的鱼,死命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但她无力撼动扼住她命脉的手,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她的挣扎变得无力,她的四肢开始冰冷,好似就要死去,可就在这时——
周围的一切尽数消失,卡在脖子上的手,耳边绝望的哭泣,沉默又压抑的气氛,全都变成了鲜红滚烫的热血。
她浑身被滚烫的热液浇灌,她的四肢不再冰凉,空气被她尽数掠夺,她活了过来,却又似乎死去。
她再次落入了那如夏日海水般温暖的怀抱,只是这一次,海水的温度渐渐变凉,越变越凉,冰凉彻骨——
郝甜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她整个人像是被人从水中捞出,脖子上,脸上,额头上,全部被汗水打湿。
郝甜攥着心口,声声震动的心脏,仿若雷鸣。
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落在床尾的被单上,随着窗帘被夜风吹拂的痕迹缓慢攀爬。
连睡觉一向会发出小鼾声的阙贝妮,今晚都难得安静。
郝甜抬手摸了摸额头,满头大汗。
她坐在床上,脚趾无意识卷曲,有些茫然。
太久没有再做过这个梦,她都快要忘记了。
郝甜知道自己记忆力一向不怎么好,她好像很容易忘了事,有时候是一件小事,有时候是一件大事,有时是刻意的,有时却是无意识的。
从小到大都会做同一个梦,这件事,是她和爷爷的秘密。
梦中的细节,很多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就像一群人被隔绝在血红色的帷幕另一端,而她站在帷幕的这一头,只能隐约看见些许轮廓。
那边发生着什么?
那个如夏日海水般温暖抱着她的人是谁?
她想要掀开,去寻找答案。
却又因害怕而踌躇,难以往前踏出一步。
郝甜用被子裹住自己晾在冷空气中的身体。
她靠坐在冰冷的墙上,低头看着自己卷缩的脚趾。
无论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邻居,还是把她当成英雄一样崇拜的同村小孩,看着她无论寒暑,不计天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攀爬高山峻岭,翻滚肮脏泥潭,飞跃荆棘丛木,在猴子手中抢吃食,在狼口下逃脱,无论别人说她有多勇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她是一个连伸手不敢的胆小鬼。
对床的阙贝妮翻了个身,片刻后,发出轻微的小鼾声。
郝甜裹着被子倒在床上,抱紧双臂,脑袋埋在被子里,闭上了眼。
黎明时分,生物钟一向准时的郝甜睁开了眼。
她掀开被子,盘膝坐在床上愣了几秒,然后撑着床沿翻身而下。
正在换衣服时,对床传来阙贝妮压低的叫声。
“甜甜。”阙贝妮趴在床头,揉眼。
“啊。”郝甜以为自己起床动静太大吵着她了,“妮妮,我吵醒你了吗。”
阙贝妮摇头,裹着被子艰难起身:“没有吵醒我,我怕睡过头,一直没睡实,你要去跑步了吗?”
“嗯。”郝甜坐在椅子上穿鞋,“去跑步。”
“你等等我,我也去。”阙贝妮掀开身上的被子,顶着一头乱发,打着哈欠踩着木梯下了床。
“你要去跑步?”郝甜很吃惊地看着她。
阙贝妮走到她身边,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对,所以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要叫我,我要和你一起去跑步。”
阙贝妮第一次意识到她爸妈对她的体重有很严重的误解。
她一个女生,没有一米八的身高,却有135的体重,这都已经脱离了微胖的群体,朝着肥胖冲击了。而她每次难得对自己的体重提出异议时,她爸妈的回答永远是“不胖”“哪里胖了”“全家就妮妮最瘦”“现在这样正好”“特别可爱”。
在爸妈几十层厚的滤镜下,阙贝妮一直以为自己是人间第一小可爱。
直到她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第一小可爱,才明白过来,她其实一直生活在她爸妈慈爱的谎言中。
无限接近两百斤的她爸,和无限接近一百八十斤的她妈,和她那无限接近她爸妈的她哥,她135当然是全家最瘦的!
但这个最瘦,和“瘦”简直就是天和地的差别。
“甜甜,你待会儿慢点跑啊,给我一个追寻的目标,不然我怕我坚持不下来。”阙贝妮苦着一张脸,和郝甜一起做跑前拉伸。
“好。”郝甜做完了拉伸,在原地蹦了两下,热身完毕。
今天晨跑的人依旧很多,这世上总是不缺偷偷努力的人,郝甜一眼就看见了跑得气喘吁吁的化学老师。
“老师早。”郝甜扬起笑脸,对化学老师挥了挥手。
“郝甜同学早。”化学老师擦了擦头上的汗,看向一旁的阙贝妮,“阙贝妮同学也早。”
“陈老师早。”阙贝妮也朝他挥了挥手。
等化学老师从她们身边跑过,阙贝妮双手插腰,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以前总是害怕早起,早起后才发现,早起一点都不可怕。”
“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郝甜点头。
“突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阙贝妮举起胳膊,拍了拍自己肥嘟嘟的肉,“我要瘦!”
“瘦!”郝甜立马应和。
“开跑!”阙贝妮迈开了双腿,郝甜也跟了上去。
今天没有在操场看见严野。
严野应该是在宿舍做哑铃。
想到严野,郝甜就想到晚上八点的游戏结婚,一想到游戏结婚,她就想到昨天下午抱着电脑回宿舍后被秦妃她们挨个盘问电脑怎么来的,她答不上来,最后只能憋着气说卖鹅的钱买的。
她都快要相信她家鹅是真的镶钻了。
收回乱跑的思绪,郝甜看向身旁的阙贝妮。
阙贝妮这两天挺不对劲的,不但食量骤降,连最爱的零食和甜品也不吃了,如今还开始早起跑步。
一个女生会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想要减肥,同样作为女生,郝甜觉得应该是想要变瘦变美。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郝甜就不知道了。
她喜欢有人陪她跑步,比起喜欢跑着跑着扯她辫子的严野,她更喜欢鼓励一个正在积极向上的人。
坚持,再坚持,继续坚持,你就要成功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离家前的日子,每天总有几个皮猴喜欢跟在她身后,漫山遍野全是他们嘻嘻哈哈的清脆笑声。
心情突然就好了。
“妮妮加油,还有最后一圈。”她第无数次鼓励道。
“怎么还有一圈啊啊!刚刚不就是最后一圈了吗!”阙贝妮面颊绯红,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每抬起一步都要耗尽绝大的意志力,她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整个人狼狈至极,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朝气。
“这是第十圈了。”郝甜倒退着,双手拍了拍,“妮妮,你真棒,加油。”
阙贝妮仰头啊啊啊叫了几声,咬牙切齿地瞪着郝甜,迈着双腿跟上了她的步伐。
“再给我点鼓励!”
郝甜琢磨片刻,然后一拍手,有了:“把我当成你喜欢的男生,追上我,就追上他了!”
阙贝妮这次眼睛都红了,一脸凶狠地瞪着郝甜,朝着她狂冲过去。
郝甜转身就跑。
“你站住别跑!”
冲过终点时,阙贝妮双手撑着膝盖,泪花混在汗珠里,谁都不知道她哭过。
男生宿舍楼和女生宿舍楼相隔不远,都对着操场。
黄尚泽叼着牙刷趴在阳台上,眯着眼,利用他引以为傲的绝佳好视力,看清跑在操场上的人后,抬头望了望西方:“让我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儿出来的。”
看到今天的太阳依旧是从东方升起后,黄尚泽扭身拍了拍阳台的门,朝里面喊:“都赶紧出来看啊,阙贝妮在跑步,阙贝妮他妈居然在跑步。”
窦慎第一个出来。
他望着不远处的操场。
跑步的不是阙贝妮他妈,是阙贝妮本妮。
“这么关心你老婆室友啊?”黄尚泽语气酸唧唧。
“别瞎说。”窦慎皱眉。
“怎么就瞎说了,”今天的牙膏大概是柠檬味的,黄尚泽酸得腮帮子疼,“现在全校都知道你和秦妃在谈恋爱了,你们可得注意点,小心老师找你们谈话。”
“还有,别这么关心女朋友的室友,影响人家闺蜜的感情。”黄尚泽继续酸。
最近窦慎和秦妃在学校出双入对,不止他们学校的人知道,连七中的贴吧都有人在说了。
他俩这是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黄尚泽酸破了天际,连秦妃那个凶女人居然都有人要,他妈窦慎是不是瞎,就很想看看他的胳膊被揪红了没。
“你干嘛。”窦慎皱着眉,把掀自己袖子的手抽开。
“看看啊,”黄尚泽叼着牙刷,“让我看看你的恋爱谈得激烈不激烈。”
窦慎把他推开,转身离开阳台。
“早晚你要把自己作后悔。”
黄尚泽懵了一瞬,回过神来,指着窦慎背影嚷上了。
“我他妈哪里作了?哎我操?窦慎你把话说清楚,这个兄弟还能不能做了?”
他追了上去。
严野黑着脸从卫生间出来,“你他妈一大早鬼吼鬼叫什么。”
“没呢老大,”黄尚泽一脸乖巧,“我正在和窦慎一起商量你晚上的婚礼事宜,对吧窦慎?”
他疯狂朝窦慎使眼色,表示这是你唯一挽回兄弟的机会,希望你好好把握。
窦慎拿上外套和饭卡,直接推开他走了。
黄尚泽被推得撞到陈俊床上,抬头对上陈俊的视线,陈俊说:“你惹他了?”
“惹个屁,就他妈提了一嘴秦妃。”黄尚泽不爽道,“心肝宝贝啊,还不能提了。”
“你没事儿提人家女朋友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惦记人家呢。”陈俊说,“换我我也不爽。”
“谁会瞎了眼惦记秦妃那个女人,动不动就能给你一个大耳刮子。”
“你可几把拉到吧,学校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和秦妃同桌,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福气老子可消受不起!”黄尚泽梗着脖子嚷嚷。
严野随手抄起挂在床边的拳套就朝黄尚泽逼逼逼个没完没了的嘴巴砸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严野看了眼桌上收拾出来的电脑包,在提与不提之间来回犹豫。
电脑是暑假新买的,最新款,高配置,他只用过几次。
送新的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感觉很奇怪。和顺便绕路小半个城市再顺便带个草莓蛋糕再顺手丢给软柿子不同,送新电脑结婚。
总感觉跟下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