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生孩子的时候是元宵之后的事情了,那一晚上都不得好过,府里灯亮了一夜。
宋三少爷自己在产房守着,天微微明时才听到一声啼哭。他整个人跪坐在地上,想给十安擦汗。
素白的帕子擦过之后,他嗅到一股血腥气味儿,整个人都憔悴至极,视线落在十安苍白的面上,似没了一点儿神采,活脱脱像是渴死的花儿。
“十安能说句话吗?”他扶着十安的肩膀,未几,那双眼睫微微颤动,睁开了一条缝来。
她望着产房,只觉得眼前一切都绿了,烛火是绿光,幽幽发明,宋景和的脸也是模糊的。吸了吸鼻子,问:“怎么这灯变色儿?”
“什么色的?”宋三少爷回头,稳婆吓着了,出去叫人把方才剩下的参汤喂她喝几口,安慰了三两句。
十安有气无力,后头睁着眼睛干喘着气,宋景和大致是明白了什么。后面稳婆抱来了孩子,襁褓里被洗干净。因十安怀孕的时候吃多了,生下来的孩子要比一般的婴儿重,不过白白胖胖。
外面这个时候雪停了,宋景和请的大夫也都松了口气,甲乙自己喝了口水,低头看着影子。
“生的是个男孩儿,不过他似乎并不高兴,出了门我也未曾看见他。”后来甲乙这般跟宁寻说。
窗前红梅,檐上堆着昨夜的雪,他穿着素衣轻袍,几年过去眉眼深邃些许,面容仍旧几分寡淡,唇色淡淡。
宁寻抱着手炉看自己盆种的花草,闻言追问道:“十安她是过了鬼门关了?”
甲乙点点头,与他视线相对,到底有些意难平。
“他这般做高官,如今生子,旁人却都觉得他还未娶妻。既然如此,师父你为什么不抢回来?”
宁寻扣了扣桌案,弯腰倒上了一杯热茶,淡淡道:“他娶不娶,最后还是一样,我若是要抢,他必要跟我翻脸弄得鱼死网破。更何况十安一无母家,二无亲友,娶她不过是从一个院子挪到另一个院子。他心里有十安,形式上不愿她难过。”
药庐外几只狗崽子在打架,宁寻听见了声音出去一个一个分开来关到笼子里。今年的冬比过去都要暖和一点,山脚下停了一辆马车,穿着华服的女人站定了抬头望着山腰,蜿蜒山路两侧都种满了山梅,宁寻听春夏说,夫人过来看他了。
彼时药炉子烧的正沸,他却头也不抬,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铃声音清脆,直道背后的脚步声止住,他才转了个身。
“今年除夕你祖母想要看看你,你不在,她昨儿去世了。”
宁寻低垂的眼,半晌掸了掸衣袍站起来,想着也是要入城了,便道:“我马上回去。”
他娘擦了擦眼泪,如此竟有些心满意足。
从前逼他,如今放开来,虽然怅然若失,可母子情分总归还留有一点。宁寻不是那般听话的人,这辈子听她那么多,婚事上也不由主,逃婚是必然的。
宁家要办丧事,宋三少爷那儿却要准备儿子的满月酒。
过了小半个月后宁寻在皇城里散步,未脱孝服,从山上下来,乍一入繁华市井,他仅有的那一丝恍惚渐渐烟消云散。
也不再希冀碰上何人,天边云破日出,带动的云絮丝丝缕缕飘到远方。都说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这帝都水关的冬日也叫人留恋。冬日来赏玩的人多,
小时候的宁寻还掉了水,被他母亲救起,上来冻得神志不清,而今过来,望着水中倒影,他默了默。
回过头去宁夫人果真也还跟着,两个人遥遥相对,这些时日要她操劳的多,做一个当家主母委实担子重。
宁寻:“回去罢,外面风大。”
而后就听她小心翼翼点头说是,叫下仆把他的大氅给他穿上。
“我听说宋大人喜得贵子,不久就要办满月酒,家里送了一些珍贵的药材,你若是闷不若就送过去。”
他微诧,而后复归平静,那也是这么几年来第一回去见宋三少爷,也多谢他母亲的成全。
十安在月子里,出月子那日倒是瞧见了,只不过不认得他。
远远地望了一眼,十安见他一身素雅,开玩笑似地对宋三少爷说道:“要是不知道你在我边上,光看他背影,我还以为会是你。”
宋景和低头一笑,附耳道:“那你想去看看他吗?别弄混了。”
于是十安再一次站在了宁寻面前,时隔几年,她梳了妇人髻,可仍有些当初稚嫩的影子。今天孩子满月,穿了一身银红的小袄,在他跟前福了福身,娇俏可人。
知道宋景和是故意的,他轻挑着眉,从袖囊里取了一个平安扣送过去,当做是自己送的礼物。
十安对他陌生极了,撞见他眼底的那一抹失望情绪宋景和居然很高兴。本是和他水火不容的人,今日竟还拍了拍他的肩,带到了主桌。
宁寻:“……”
好在这几年修身养性,要是还在过去,此刻怕就要打他了。
满月还要抓周。
红布上摆了笔墨纸砚,钗环胭脂,金银珠宝,琴棋书画,药刀弓矢。小家伙儿抓了好几个,最后却又统统丢掉。十安在一旁看着着急,今儿来的人多,她紧紧盯着,最后见他抓着一棵晒干了的草药放进嘴里,周围人都笑开了,纷纷道:“小公子这么小就学神农,日后怕是医理造诣高,能成为一代名医。”
宋景和笑容渐淡,秋水眸里含了一丝失望,下意识看着身边的宁寻。
“他叫什么?”
宁寻却问。
宋三少爷给孩子取名叫乐言,原是想叫他乐安,想了一宿到底是给改了过来,偏生十安不乐意,于是便给他叫了个小名——乐意。奶娘婆子都喊他意哥儿,如今满月,白白胖胖,粉雕玉琢很是惹人喜欢。
那些妇人抱过之后皆问十安这怀孕求子是去的北都哪个寺庙,她被人围簇着,笑的格外美满,宁寻见了不觉也笑了笑。一面高兴,一面则是怨恨。
横刀夺爱,他这样高傲的人能忍下来实在是天意。
宁寻临走还是抱了仇敌的儿子,都说儿子肖母,那一张小嘴儿是像十安,可眉眼却跟宋景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了,他沉默之后把它的眼睛盖住了。
也不知在想什么,此刻天色渐晚,外面起风,屋里人慢慢散去。他一个人往回走,这是玄嘉五年早春。
而宋景和再次见到这位老朋友则是在十年之后。
宁寻在后门送他儿子回家,穿着一身素面的白色道袍,将买来的冰糖葫芦递给小乐言。
而小乐言喊他:“师父路上小心。”
原来他竟神不知鬼不觉骗了他为徒弟。
宋府高墙拦住了里面的风景,宁寻听小乐言说他要有一个妹妹了。此时此刻他心中无比平静,而后摸了摸小乐言的脑袋,叮嘱道:“那你就是哥哥了,长大了要保护妹妹跟你母亲,不许你爹去欺负她。”
药香扑面,穿着银白小褂的孩子乖巧地点点头,朝他挥手。长街上小乐言的三个师兄正等着宁寻。
这天是个好天,小乐言蹦蹦跳跳跨过门槛,却撞到了他父亲的大腿跟腰腹。抬眼是他阴鹜的眉眼,此时不苟言笑,像极了要吃肉的凶兽。
懵了会儿他忽觉得大事不好,连忙往外跑,大喊:“师父救我!”
宋景和:“……”
那一刻如同遭到背叛,望着他落荒而逃的影子,以及最后扑到宁寻怀里的场景,若非扶着墙,他怕是要气得站不稳了。
辛辛苦苦倒是养了个小白眼狼。
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