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宋三少爷搬了家,到了明时坊的喜鹊胡同。
新宅子是从户部员外郎曾万那儿买的,他如今年岁渐大要回老家养老,不久前致仕,算起来与他的太监师父是认得的,脱手价倒是良心,在北都这一块儿买下来正好。
北都暮春柳絮纷飞如雪,来往的车马不少都是往北都名园看花儿的或是去城外踏春的,将路都堵了起来。
清早高管家便在府里打点收拾。宋景和把十安闹醒了,洗漱之后把她带着出去吃饭。十安好久没有出来过,换了身潞绸如意纹的交领短白衫,下身一条藏蓝挑线裙子。这般走在外面也不知吃些什么。她近来胃口都不好。
宋景和穿着月白的道袍,抬眼看着旁的地方,把十安牵着转进了一条胡同里。这儿来往的全是白身。未发迹前十安再熟悉不过了。
“要两碗甜豆浆,两碟梅花包子,三个蒸饼,还要块红糖发糕。”
店里不大,蒸锅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就一对夫妇,一个收钱打杂一个切面蒸饼蒸糕。十安把锥帽取了下来背对着门。她后来长了些许,到如今个子竟就不再长了,宋三少爷早间帮她描深眉,如今看着浓眉大眼,姿容娇俏,不由笑问:“还想要吃点什么吗?你近来脸又瘦了。”
顾忌着在外头,他那手规矩不少。
十安摇摇头,自己摸着干瘪瘪的肚子,强打起精神来,道:“够了,喂猪才吃那么多罢。”
“猪不必吃这些。”宋景和把豆浆推给她,自己先尝了口,只觉得不够甜,而后又将随声带的冰糖丢了几颗进去。
十安眯着眼睛,筷子插在了发糕上面。春夏都是红糖发糕,上面是大红枣,到了秋天就是桂花发糕,上头洒的就是一点点的桂花了。咬到嘴里又糯又软,她吃着吃着就见宋景和在笑。
“你笑什么?”
宋景和:“有一回书院里有个同窗过生辰,在酒楼摆宴。我带着你过去赴宴,下人一席,主桌酒酣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你那时吃噎着了,也没人端茶递水,我一招手你就到了我跟前,二话不说把大杯的酒都喝光了。”
他点了点桌案,后想了想道:“那是我的罚酒,被你喝了个精光不说,晚间回去吐了我一身。第二日傍晚才醒,算起来好几年了,想必你是不记得。”
宋景和略有惆怅,既盼着十安能想起往事,又怕她陷了进去怨他骂他。支着手,眼眸里微微黯淡。
十安果然不记得,捧着碗小口喝豆浆。一双眉却皱了起来。
“你是不是打我了?”
宋三少爷没有打她,因他自己也喝多了酒,走到半路歪到了晒稻场的稻草垛子上。
下半悠悠夜转醒,满眼繁星,衣裳有露水。
……
喜鹊胡同里无甚么达官贵人,十安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腿酸了,由他扶着站到门跟前。门簪上还未来得及扯下曾郎中的匾,年关时贴上的红对联了褪色,上联为春风吹腐浊,下联则是瑞雪兆丰年。
进门是一面阴刻仙鹤神鸟的照壁,里面还在收拾,十安站定了摸着狮子的大脑袋问:“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再不搬了?”
大抵是不真实,十安看了看后道:“这房子比你之前的府邸要阔气一些。你日后若要继续升官,是不是还等换更阔气的?听说帝都物价高,更不必说房子了,这房子多上银钱?”
宋景和笑了笑,俯身在她耳畔说了个数字,十安一愣,半晌哇了一声。
“待会儿高管家要重新买一些丫鬟,你自己去挑。”他拍拍十安的肩,两个人一起跨过门槛。
要入夏了,这会子帝都就已经热起来,院里的树木才修剪过,高管家先叫人把帘子都挂好,厨房送了果盘里。
十安在花厅里坐着歇脚。
宋景和正弯腰看着院里的一颗小花儿,负着一只手在背后,长长的冠带坠在腰间,腰上还挂了一只丑陋小荷包,泛着旧,
半晌折了插到十安的鬓发间,这才道:“今日出门,想要什么好看的吗?”
修长的手指没有放下来,这般近,十安就瞧见他这衣襟上也别了一朵,淡香阵阵。
这一年里十安的箱子装满了,今儿出门头上也就簪了一只银簪,大抵是素雅了,宋景和捧着她的脸,好笑道:“你最近怎么总是这样?笑也不笑的?往日见你还带着香囊,今天怎么回事,要是身子不舒服早间背着你过来便是了。”
十安苦着脸,半晌脸贴着他的胸口蹭了蹭。
“不知道。”
声音又低了些许,
他拍了拍十安的背,想了想跟她说:“我去喊大夫。”
外面把忙碌着的高管家叫住了,道:“你看着太太,待会人牙子来了先放着。”
北都大夫多,大多还都是宁氏一门的学徒,宋景和因着宁寻的事情,好长时间都对回春堂不待见。这一回倒是没办法,十安这样子已经好几天,晚上都不喜他碰,原以为只是时节原因。
过了会儿大夫过来了,十安瞧了一眼,抬起手指着他半晌放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好奇道:“我们之前是见过的?”
好巧不巧,宋景和喊来的正是已经出师的甲乙。
甲乙倒是摇摇头,宋三少爷来时的路上跟他说了,他虽然为师父难受,可事情已经没法子改变了。
探脉之后,他脸色不大好,宋三少爷的心随之一沉。
“怎么样?”
甲乙抬起眼,犹豫道:“十安这是喜脉。”
宋景和:“当真?”
他差点以为是绝症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从前是请过大夫的,因为少年时候不懂事,梨花谷里头给她瞎喂药,落得个宫寒的毛病来。
听他一说,惊喜过后有一丝恼。微微挑着眉,黑漆的眼里笑意仍旧遮不住,便叫人取了诊金给甲乙。
他问:“几个月了?”
甲乙说:“三个月左右。”
宋景和合掌,而十安自己低头摸着自己的肚子,大概也未曾想到,面上神情有些发怔。
甲乙站在那儿笑了笑,想起十安从前来。当初还以为她能跟师父在一起,结果如今竟要为旁人生儿育女了,尤其是这个曾经还打过他的人。他纵有百般的不喜欢,可看到十安的脸,想着过去这么多了,只求开开心心便是。
外面管家自然听见了,送了诊金便朝宋三少爷贺喜。
“主人如今已到而立,该有一子了,太太怀上了那是家里的喜庆事,正逢上咱们搬到这喜鹊胡同,也不知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高管家喜笑颜开,恭贺道,“今儿搬家奴才是翻过黄历的,是个黄道吉日!”
宋景和听着高兴,便也吩咐了下去,今儿雇来搬家的工人工钱添了三十文,此外家里头的下仆也都发些喜钱。十安一个人方才回神,不知所措,头一回怀,她是听人说过的,什么忌口之类的竟都没有注意。到时候若是孩子生出来有什么好歹,那可怎么办?
外面树影斑驳,十安被围着,慢慢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怎么了。她向来也没什么家人朋友,突然肚子里就多出一个小生命来。
“你这宅子离医馆也不远,等会儿叫人叫人去抓安胎药,十安这一胎似乎不大稳,仔细一些。若是我师父在……”
“好了,这些你的诊金。”宋三少爷打断他。
不愿意听起宁寻的名字跟他的事情。
他人都跑了,干脆就干干净净离了十安远一点。
不久让管家送走了人,宋景和低头笑出声来,碎发遮了眉尾,黑眸里微微明。他是喜欢孩子的,初时十安失忆后就想着让她生两个,不过天不遂人愿,他自己造孽多了,十安这身体不好是他弄的,怀上难。
后来想了想,这世上也没几个亲近的,若是没有亲生子,便去包养几个也无妨。索性他也是个有爹生没爹养。
“等会儿你喝安胎药,以后请太医来,有什么不舒服就不要憋着。”宋景和在屋里踱步,大抵还在兴头上,喝了几口水看着十安,忍不住丢了自己衣襟上的小花儿,跑去外面摘了一朵红的。
“早知道是你怀孕了,今儿怎么能让你走这么远呢?”
他又开始自责起来,大抵要初为人父了,心里百感交集,十安捂着嘴,这时候有些小窃喜。花厅前面种的也是一棵合欢树。
如今日影婆娑,地上光斑细碎,她恍惚想起自己第二次跟着宋景和去国公府的场景,似乎是个下雨天,她淋着雨跟他从合欢树前经过。彼时那抹白色背影与她还是远,他进了月洞门跪在花厅里,而自己站在檐下小心地避雨,外面树上枝叶葳蕤,轰然似有雷鸣,震耳欲聋。
……
原以为那只是旁人的,而她是树下的一只蝼蚁,可如今坐在太师椅上,蓦地想起一个成语来,不过模模糊糊,便喊了宋景和。
“我们这算是人是物非吗?”
他弯了弯眉眼,心知她又想起过去零零碎碎的记忆来,便道:“人非物非。”
十安不解,宋景和便给她解释:“有了孩子,咱们两个人不就变成了三个四个了么?到时候我教他们读书,你就看着他们写字。”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那是他一直想的事情。外面风声萧萧,宋三少爷扯着嘴角,忽笑的难看及了。
十安看他埋首在自己怀里,明白了什么,把他的背脊抚了抚,哄道:“你居然高兴的哭了。”
“宋大人怎么跟小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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