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 65 章

十安这日收拾的早早回去,江弱水见她心情低落,晚间就买了个西瓜并些小香瓜切成盘儿给她端过去。

他父亲还未归家,这屋院里空落落的,才开了些花儿的桂树都叫今儿这一场秋雨打落了好些。

十安帮他把雨后的青砖地给扫了,几回心不在焉都叫江弱水看在眼中。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来,他便将十安拦在屋檐下面问了缘由。

十安对这事说不出口,转而道:“柳大夫的医馆要转让了,我有些不舍。而且也不知道我能在这儿待多久,我是个没有户籍的人,到时候要是被人一查,大抵要给关起来。”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江弱水松了口气,安慰道:“柳大夫走了,日后若是想他可以去看看。至于户籍一事,你别急。我想想办法。”

十安笑了笑,心里依旧是悲观。低头揪着自己的袖摆,斟酌道:“这些事情,你也不必太为我费神。”

杏眸里沉了些许晦色,十安知道他们大抵都是本性非善,怕连累了江弱水,又说了些冷冷淡淡的话,回厢房时江弱水伫立在阶下良久,瘦长的身子像根笔直的毛竹杆儿,不知思索着什么,发觉了十安的视线当即勉强一笑。

……

这往后又过了一个月,十安瞧见了柳大夫去南都的驴车,他送了十安一些安神的香包。彼时她还坐在店前择菜,这日日光尚好,天高云淡,是个好日子。

江弱水从画师那儿临摹完一幅新画后就到十安这儿吃面,背上的画轴少说有两三卷,他小心翼翼放到一旁。

“十安,你那个户籍我好像有法子了。”江弱水后面小声道。

十安手一顿,微微抬起眼里好奇地看着他,入秋后他就穿上了长袍,不过袖口那儿脏兮兮的,沾了颜料,露出来的手腕苍白有力。

“春山县的师爷要从我这儿买一幅假画献给了他的上司,要是我画成了,他说你户籍的事情就归他管了。”

十安睁圆了眼睛,半晌觉得可行,不过于江弱水而言不是个简单的事情罢。

“你做假画卖,你爹知道了岂不是要打死你?”她皱眉道。

江弱水低着头,将耳畔的碎发撩到脑后,半晌道:“这你不用管,没有画工不卖他的画。我们也要吃饭,我爹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卖了多少,如今年纪大了才这样说。”

十安叹口气,老实道:“这事情关乎你跟你父亲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没必要的。若是户籍办了下来,又叫从前认识我的人发现了,咱们都好不了。”

江弱水默了默,问十安:“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她手指着他手里捧的碗:“给我家主子烧饭洗衣遛狗罢。”

“我以前是别人的奴仆。”

江弱水说不出话,十安以为他看不起自己了,倒也没什么大反应。逃奴在旁人眼里多是品德败坏,要不然好好的也不必逃,吃喝主家的,必要之时却逃跑,说出来令人不齿。大燕的律例里,这般该打死。

到了傍晚江弱水接她回去,他揣着怀里的画轴酝酿了很久,认真道:“你主人是死了还是……”

“我不知道,我们都一起掉到了水里。等我爬上来时已经不见他的影子了。”

江弱水敛袖道:“我下午的时候思虑良久,你曾为奴其实也并无什么,这画儿是我从前临摹的那幅春江晚景,师父说已经入木三分了。”

“我会呈给县衙的师爷,届时你有了户籍,就再不要回去了。你既然不愿去找你的主子,想必他对你肯定不好。你没什么错,别担心你以后了。”

十安呼吸一滞,余光扫过他涨红的脸,怀里的卷轴被他宝贝似地抱着。

“你放心,你千万放心。”江弱水再三道,小跑着去县衙。他今儿从架子上取下来的画作是用了心,若是以假乱真,于没有多少眼力的人而言绝对是没有问题。

到了衙门,春山县的师爷还在廨房里头看状子,知道是他来了悄悄把他招进来,偷偷摸摸关好门。

“怎么样?画这么快?”王师爷四十七八的人了,生了两撇小胡子,精神矍铄。

江弱水恭恭敬敬道:“是以前的旧画作,不过是最像真的。”

王师爷也不管他什么时候画,但凡像就行了。毕竟县令是寒门起身,哪里懂这些,如今不过是在附庸风雅。真的没有,假的她能给他送上一份。

现场验货,解开了系带后展开一瞧,他点点头,不过江弱水却是怔住了。画上的并非是山水图,乃是一份绘人的图。

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即就要抢过来。可惜王师爷是个上道的人,品鉴的第一眼就觉得养眼,立马卷了起来背到后头。

“我瞧着就像是徐千里笔下的美人图。笔触细腻,栩栩如生,还有三分的灵性。你年纪虽小不过心思通透,知道县令看不懂那些山水深意,故意送这人物图来,是个伶俐之人。”王师爷将他夸了一通,大抵是不准备还了。

看江弱水那样,他心里暗自偷笑。

“我带错画了,这是我自己画的,并非是徐千里的画,等我待会儿换回去。”江弱水大惊,说的竟有些结巴。

“你是个画工,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当个画家吗?”王师爷道。

江弱水敛眉,半晌坚定道:“这画错了,出自一个画工之手,不能送得县令大人面上。”

他咳了声,摇摇头:“你以为画家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别人捧。若是没有人赏识,你就算是画上一辈子,你也只是个小画工。一幅画一两银子也不知有没有。”

江弱水垂眸,想起自己发的誓,苦笑道:“这当真使不得。我曾发誓,若是卖了一幅这样的画,必是不得好死。”

王师爷乜斜眼瞧他,似不大相信。一个画画的居然发这样的毒誓。

“你就是年轻了,其实发誓没什么用。”他慢慢道,“不过是因为心怀畏惧,自己对自己约束而已。我年轻时也同你一般,认为言必信行必果。可活到这一把年纪,我也不知说了多少违心话干多少违心事出来。你就是单纯。”

江弱水笑的苍白,探出手:“还请王师爷还给在下,这画当真是万万不可。”

十安的画给出手了,落在旁人眼里大抵也会叫人意淫罢。

这是他第一回见十安的场景,一直宝贝着,与春江晚景放置在一起。

“等我给县令看过了就还你罢,届时你再画一幅美人图便是。县令大人看风景眼睛就不好,届时……”

他从袖子里将刻着户籍的尺牍递给江弱水:“如此信不信我?”

江弱水怔怔看着,只觉得烫手。这双画了千百幅画的手,无力蜷起手指来。

……

县令是十月份过的生日,算起来就在半个月后,十安不幸小感风寒一次,卧床不起。江弱水要送她去医馆看看,十安似乎不去,没法他准备花点钱让大夫过来问诊,谁知道她反应更大了。

苍白的面上唇因缺水泛着淡淡的粉色,不及康健之时的辰砂色。

她十分抵触看大夫这件事情。

江弱水只好自己去医馆抓点药。春山县的医馆只两三个,新搬来的回春堂人影稀少,他探头进去,就有一群小狗围簇在他脚下。

挡门帘被人掀开,进来的是个神色寡淡的男子,手方才洗过,低头默不作声在柜台前面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水珠。侧颜俊美,一身荼白的衣衫绣着暗纹,边角沾了土,从后进来看也不看江弱水。

宁寻从外面挖了具尸体,如今就搁在后院停尸房里,几个徒弟还在外面掘坟,医馆里就他在了。听到脚步声他出来,见只是个普通人要来求医,淡淡的无甚兴致。

江弱水上前求药,对上他的眼睛,隐隐察觉出一丝杀气来,锋芒在背,头皮都发麻。照理说这当大夫的不该瞧着就面善吗?

“我一位朋友得了风寒,想求一些药,还望这位大夫帮我。”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宁寻闲来无事,附赠了他一瓶鹤顶红。

江弱水吸了口凉气,从未见过这般,手抖着差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异常的奇怪。

宁寻抬眼,幽幽道:“不喜欢?”

江弱水苦笑:“这是……砒.霜,我要它何用。”

“新开了家医馆,送你的,不要钱的东西为何不要?”

出了这回春堂他还觉不真实,但也未曾想太多,回去就给十安煎药。这日夜里是县令生辰,他请了整个春山县的乡绅富人,这之前宁寻则是他亲自上门送的拜帖。

而当时晚间喂狗的宁寻看也不看,随手丢到了一边,忙着将盆里的水倒满,看着地上的小白狗。

“宁公子赏个脸,在下今日得见宁公子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难得相聚于此,不久就是在下的生辰,摆了几桌薄酒在万福楼,若您同意在下定要雇顶新轿子抬您过去喝杯薄酒。”

县令已经当了六年的县令,他的那些同年比他混的好的要么就去州府,要么也是换了个实缺。如今就他还在原地踏步,这才放下脸面偷偷的想走宁家这条路。

宁寻却抱着那只狗,叫它十安,结果这只狗崽崽反咬了他一口。县令见他阴沉着脸顿时大惊失色,道:“一只狗而已,个小牙也没长齐,宁公子要是喜欢我那儿有几只番邦的狗,极为温顺,还会听人话。”

宁寻冷笑:“我就喜欢这个,温顺听人话的,这大燕多得是,人成了狗,有什么稀奇的。”

这般毒,县令咬着牙弯下腰:“宁公子说的极是,这帖子在下就放在这儿来,还请您赏个脸。”

宁寻皮笑肉不笑,见他这般低下的姿态,半晌赏了他个笑脸。

“若是心情好,我就去,天下雨了,我就不去。”摸着那只狗崽崽的头,他靠在椅子上面,秋风刮过,眉眼间有那么一分的随意。

等真到了那一天,县令站在门口张望,后面的一众人等着他入座,外面风吹得凉飕飕的。他搓着手,半晌终于在长街上看到一抹白色身影。

今儿是他生辰,旁人都穿的喜庆,独他请来的这尊大佛穿了个跟丧服差不多色儿的衣裳。身旁无一物,就带着一只狗,怎么瞧也不算是个来赏他脸的。

一群人盯着县令,县令却几乎喜极而泣了。

这大抵就是思绪不同因人而异。

“进去吧,都候着想吹个风寒出来排队让我治?”宁寻淡淡道。

县令请他入上等坐,自己陪侍在一边。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这是在恭维。

旁人送礼送的是钱财古玩,这位他恭维的贵人送的却是秋风散。

宁寻:“一瓶千金,有价无市。”

县令忙不迭收下,后面的人按身份地位一个个来。不少人迎合这送的乃是书画这类风雅之物。

宁寻随意瞧了眼,一群人讨论的热热闹闹,偏生他冷冷清清。

“这是徐千里的美人图,东翁您瞧。”王师爷备好了就给他瞧,诓他眼睛也不眨。

可宁寻只看了看,半晌打住他后面的话,歪头又仔细地打量一番,蓦然一笑:“你当真确信?”

“这章在此,老夫也是多放打听入了手,当然确信。”

宁寻伸出手,指腹拂过上面的印章,里面的细纹似都不差分毫。他虽平日里沉浸药理,不过家世摆在那里,字画也懂一些。他叔叔宁休就喜欢徐千里,重金求得几份真迹来几份。

“画的好。”

短暂的沉默后王师爷暗暗松了口气。

大抵是想不到宁寻要来插一脚,等他直起身便赶紧卷了起来,宝贝似地交到一旁放置。

一向少言的宁寻如今多了几句话,他摸着怀里的狗崽崽半晌淡笑问:“这画你是如何求来的,等酒席散后同我细细道来。”

“一字不差,若是有隐瞒,我便自己求一幅来。”

县令袖子里搓着手:“宁公子喜欢?”

他笑望着县令,言辞轻缓,清朗的嗓音格外悦耳:

“我极为喜欢,还望大人忍痛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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