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的屋子交付给宋景和和推门就到了隔壁,十安这才发现,原来这一块儿似乎都是他的。
院里头种了几颗绿植,夏日里桂树叶儿都晒的青黑青黑的,只一进出的小院子,中央却也开了个天井。
“东西放下了,我们去医馆。”宋景和道。
两个人绕了一通才找到。抬眼看着回春堂那三个大字,笔迹无比的熟悉,凌厉之余有十足的秀气。
她驻足,宋景和却先进去了。
坐馆的大夫有些许年纪,瞧着三十好几,戴着四方巾,眉眼间有几分平和。如今这个时候回春堂也没人,正低头寻思着药方的不足。这东西还是宁寻寄给他的,顺附了封信,不日就要来这里。
宁家是医学大家,这南都开回春堂的是宁寻的小叔叔,除了宁寻这一怪胎外,他人都正常的不得了。到医馆无非就是抓药看病,宋景和把十安的症状说罢,他也只是要先诊诊脉。
皙白的腕上搭着他的手指,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宁休掩住心底的猜测,收回手温温笑道:“这嗓子若是要出声,想来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宋三少爷坐在医馆里的椅子上,闻言似乎已经在意料之中了,但还是问道:“莫非是治不了?”
“她是中毒,毒解了自然也能说,但声音音色必然是回不到从前。”宁休微微一叹,“我瞧这姑娘如今也不过是十五左右,不知怎么中了秋风散的毒?”
他故意这样说。
家里头谁最爱研究这玩意儿,除了他那侄儿外就没了别人。这么些年打也打过,非但拽不回他,还使得他在毒理这路上愈走愈远。正常人进了他的回春堂,大抵就是一脚进了阎罗殿。
“被一个同窗下毒,不巧都叫十安吃了,这才如此。先前她遇到过一位大夫,不过如今我们到了南都,怕是找不着了。”宋景和淡淡道,“若是能治,还是治好便是。她不能没有声音。”
见他轻描淡写说,宁休偏了偏头,提笔先将侄儿的药方抄了下来。
而十安听他说音色难恢复,到底有些失落,放下了锥帽前的纱。宁休见状又笑着打听:“不知道先前为姑娘医治的大夫叫什么?”
十安想都没想,报了宁寻的名儿,宁休见真的是他无误,便高兴起来,笃定道:“那姑娘这毒可解,至于声音,大抵也能恢复。要论医术,你口中的那位宁大夫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而宋景和一怔,半晌幽幽问道:“你认得他?”
宁休颇有些自豪:“他是我侄儿呀,自幼还是我给他启的蒙,有多少真功夫在身上自然一清二楚。”
十安只觉得糟了,抿着唇到底还是点点头,比划着表示:“能治就成。”
宁休咦了声,分明三十多了,这会子乐的往后一靠,揣着手跟十安介绍她侄儿:“我也能治你这毒,只不过比起他来要逊色些许。你不知道他在此行造诣多高,之前我还纳闷,照理说你身体里这样的毒少见异常,怎么还能活着到我这儿。你一提他我顿时就想开了。”
他合掌而笑:“这就是缘分。”
而后他站起身,跳过门槛对医馆后院的学徒招呼:“今晚上杀一只鸡,不,两只鸡,你再去买些酒来,我想要款待款待上回春堂的客人。”
十安回头,猛地发觉宋景和额角都绷出青筋来,眼神不善,却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像是在极力的忍耐。
察觉到十安的视线,他冷冷一笑,唇角一翘却也什么都没说,从十安那儿看去,仿佛就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的大狗,连背都弯着。
十安是一定要治,宋景和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心里似不如以往沉的住气来,轻轻一叹。
这日宁休热情地将人留了下来吃顿饭,晚间下了小雨,宋三少爷跟十安在半路上也没得躲雨的地方,一路淋回去。
院里黑黝黝,十安摸着黑,视野里就他身上的白衣微微有点亮。
“你自己换身衣裳,我要去烧些热水。”他道,把十安送到正房里头转身去灶房。
树上屋檐下他点了灯,十安出来就见四四方方的小院里极为亮堂,地上铺的砖块上影子斜长。才落过雨,露出来的月亮生毛边,宋景和背着她站在桂树下,天井里的水满了,他漫无目的地砸了几块石头进去,水声清脆。
“你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十安不解,比划着把他拍了拍,他竟也动她比划出来的意思。
宋景和轻挑着眉,低头看倒影。
水面上起了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十安的身影虚晃着。
“宁大夫说他侄儿明日最迟傍晚就到了,日后你自己一个人去医馆罢,我有些事情要忙,大抵会在外奔波些许时日。”他说道。
“这些钱你自己顾着,我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长公主那儿需要去知会一声,你就乖乖待着,治病便好好治病,旁的心思不要留。宁寻善毒,焉知你身上这秋风散不是出自他的手?”
他转身,扯下腰上的荷包,想了想道:“宁家势大,如今正得盛宠的淑贵妃就是他姐姐。论起来也是皇亲国戚了,不该有的想法绝不要有。我若是回来一瞧不对劲。你下半生就是给我做牛做马的命了。”
这般一威胁后宋三少爷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十安被他关心了一回,受宠若惊,半天也没接他的钱。
“你不要?你这是硬气了?宁寻给你的胆子?”他蓦低敛着眉,把她往里一推,“女人要自重,你与他非亲非故,他肯在你身上花钱定然动机不纯。”
十安觉得他此刻莫名其妙,拼死不要跟他一间房。拉扯几回他便也放过去,清隽的面上没有笑意,但一双秋水眸此刻就如同浸了这晚的朦胧月色,瞧不清他的真实情绪,似有百般的复杂,最后统统化成一抹柔光。
十安这几日都睡不好,眼下如今青黑,将西厢房的门在里栓上后抬眼还见到宋三少爷的影子。
他说:“晚间日后也得如此,外面的大门得拴上,屋里的窗门也都得拴好了。”
这是在警告。
……
第二日十安起来去敲门,宋景和那儿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留了一张纸条,外出云云,却跟没说没有什么两样。
十安出门吃饭,宁休的回春堂早早就开了门,今日正好是在赠药,门前几个学徒坐着闲来无事。
南都每日都热闹,不过吃饭竟也不贵,这一处早间的馄饨跟甜豆浆说是很好。她看到宁寻要比宋景和猜的时间早。也不知怎么就撞上,宁休带着自己的大侄子也是出来吃饭,见到十安后将他的肩膀一拍,又说起昨儿来的话。
翻来复去的缘分。
他问十安:“你相信有缘分这一说吗?”
那样子活脱脱像个要给人扯红线的红娘,偏生三十多岁,瞧着叫人忍俊不禁。
十安摇摇头,弯腰福身。一身青白的袄裙,面容莹白,唇色浅淡。
早晨并不热,车水马龙的,宁寻端坐在她跟前先行探脉,豆浆就搁在了一旁。
宁休是个话多的,探了探宋三少爷的踪迹,知道他不在忽就又高兴起来,大手一挥将十安的也付了。
宁寻那儿默了默,半晌说道:“若是我当日跟着,你今日不会失声。”
他眉眼有些许冷峻,说话之时嗓音微哑,手未曾移开,而后道:“半年兴许是不成,要多些时日,你要告诉你家少爷。这回绝不能耽搁,要不然我便是倾尽所学也无能为力。”
十安只感觉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格外烫人,肌肤相触,莫名脑子里想到宋景和的话。
忙抽回去,拉下袖子,勉强一笑。
“我是大夫,不会做些其他事情。当务之急是你的毒,若是我没算错,明日之后你许是要失明。秋风散是我见过的最毒的药,常人活不过几日。”宁寻低垂着眉眼,素白宽袖下手慢慢握成拳,照着心里的腹稿缓缓道,“你若是明儿看不见了,我去你住处接你。”
十安原本就呆住了,没把他后面的话当回事。她摸着自己的眼睛,好半天难回神。她如今都哑了差不多,竟还要失明。到那时岂非一个废人了?
像是被晒蔫了的叶子,半天也没了反应。鬓角的碎发被风浮动,莫名单薄起来,脆的像是能一把捏碎了。
对面宁休挑起眉头,心头狂跳,诧异地偷看自己的侄子。
不像他这块木头能说出的话。
十安一走他就问:“你当时信中可没说会有失明这一症状。”
宁寻低头吃馄饨,眼里沉静,皂缘平整,一身清简的白色织锦直裰,腰上坠了一只绣了小茶花的荷包。通身看下来仿佛早早捯饬过,偏生又那么普通。
“我是骗她的。”他不避讳,反倒是盯着自己的小叔叔,微微翘着唇,笑容转瞬即逝。
宁寻说:“你既然知道,就要帮我。”
宁休瞧出他这心思不纯,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万千滋味最后化为一句长叹:“我还以为你是古木逢春要开花,谁知道心里这么多的坏水。喜欢你就干干净净地去喜欢,耍些手段到底不光彩,她改日若知道了,必然要怨你。我是个过来人,好意在劝你,你瞪我作甚?”
宁寻面上寡淡异常,只道:“我来这儿,你若是告诉了我父亲,这个忙你就要帮。”
威胁的话没说,但那眼神宁休最为熟悉。
“你图她什么?本就是个可怜的小姑娘,竟不得你这样算计。”宁休好意劝他。
宁寻:“她长得好看。”
“这大燕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你母亲给你相看了那么多世家小姐,比她好看的也不知几多,你这人什么眼光?喜欢路边的小野花?”宁休悲伤了,捂着脸道。
“我不喜欢,好看也就是一副皮囊。十安不一样。”他低着眉,罕见的柔和。
“她从皮囊到骨都好看,我见她的时候想要收了她。”宁寻缓缓道,“她活着最让人心动,你不喜欢吗?”
对上他的眼眸,宁休好笑:“你喜欢的我难不成还要跟侄儿抢,何况宁家的人像我这么大早就娶亲了,你别瞎说。”
“那你不能告诉她。十安胆子小,这般定然会吓到她。”他思忖后笑道。
那一刹宁休仿佛觉得他变了个人。
宁寻掸了掸衣袍起身,去了那间回春堂。
跨过门槛后几个背着包裹的学徒齐齐弯腰迎他,宁寻坐在他叔叔的位置上,向来爱杀人的毒医今日竟然为人赠药。
十安傍晚时分再来,他坐在堂前,橘黄色的光线落在白色的衣摆上,他闭着眼睛睡着了。
有几分雅致,如临风的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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