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织第二日上回春堂罕见的吃了个闭门羹。
仆从拍打着门,半天里面探了个头出来,学徒甲乙抱着一块门板,不耐道:“白日里拍门作甚的慌?人来了便赶紧说罢,咱们师父忙着。”
沈兰织慢慢开口道:“是想请教一事。不知可有机会见他一面。”
甲乙想起昨儿宁寻一夜未合眼的模样,犹豫后狠心拒绝。
沈老板使了个眼色,仆从便将一锭银子塞给甲乙,他掂量过后仍旧拒绝。大抵没见过那样的宁寻,这还是斟酌后才道:“今日不同往日,这财我若贪了想必师父是要剥了我的皮。沈公子改日可好?”
沈兰织见他这样还不动容,便无奈笑道:“如此也罢,只是想问一问,你师父上回配的毒,服用一日的剂量,究竟可毒害一人到何种地步,几日才会亡故。”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甲乙只觉天上要出雷劈他了,脸色难看极了。
“这我问问,不过过几日才能给您答复。”
“那到底是几日?”沈兰织追问道。
“我不知道!”甲乙皱眉丢了这句赶紧把门板装好。
沈兰织面对如此对待,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他敢如此,背后还是宁寻的意思。他对财物一向来者不拒,这回真真出人意料。
“岂有此理。”
一连说了三声,他握着手中折扇叹道:“近来可谓是诸事不顺,宋景和防人的心眼只多不少,我还以为……”
声音渐渐趋于微弱,沈兰织打着扇儿上了自己的马车。
停在后巷的马车里不止他一人,宋承和依旧还留在平湖县,如今闭目养神。他总是不能好眠,精神恹恹。
沈兰织见状好心道:“我见大公子近来都精神不佳,天热人心躁得慌,夜间暑气也未曾消减,若是体感不适,不若过几日来回春堂请宁大夫诊一诊脉罢。”
宋承和睁开眼,挖苦他:“你这又算什么?只敢背后下这些手段。我弟弟心眼多,你这般不还是叫他跑了。追了多里不见人,想必劲头好得很。”
他低头摸着腿上的猫,幽幽道:“于他这样的人,就该一刀了断。”
沈兰织心里暗骂,都是兄弟,自相残杀为的是何?自己不愿动手让他来,他也未曾说有万全之策。
况且他知道宋景和有那么些身手,自己一刀了断他,到时候可别白白送了命,这沈家万贯家财尽付他人。
“大公子的暗卫如今还未找到他么,三少爷说他要去北地。”
宋承和摇摇头:“打草惊蛇,再找他不容易了。”
说罢低笑一声:“我也不知他怎么疑心如此之重,我的暗卫回报我,他这回独身一人,将他的丫鬟也丢了。”
“若是昨夜没看走眼,如今就在回春堂。”
宋承和拍了拍他的肩:“你竟还没一个丫鬟重要,当初那些银钱可当真是白花了。”
沈兰织脸色难看起来,不为他挖苦自己,而是心里惊诧,宋承和的暗卫大抵是自他入了平湖县起,便监视过他。
“我沈家万贯之财,那点儿不过是手里头漏下来的沙子,不值一提。”沈兰织道。
“不过,大公子连这个也知道,怎么会还不知三少爷的去向?”
“你这是怀疑我了。我要知道,如今就不在这里。昨儿夜里灵璧山下有人接应他,我的人杀的只剩一人回来。看那群人的招数路数,衣衫佩刀,十有八.九是公主府的人。”
宋承和说罢捏着猫的后颈肉把它丢给沈兰织,自己掸了掸衣袍,怪道:“你这猫儿掉毛这么狠,该减光了。”
他如此这般作态,沈兰织惊骇,片刻回了神。
“怎么了?”宋承和慢条斯理靠在那儿问道。
沈兰织低咳几声,只觉这兄弟二人某些时刻极为相像,容貌之外,性格尤为相似。
莫非是同类相斥吗?要不然为何要不死不休?
……
那马车一离开,学徒子午也偷偷把回春堂二楼的小窗关上,跑到后院的药房里同宁寻说这事情。
宁寻一夜未眠,眼里出了血丝。如今支着手,问道:“只他一人吗?”
“好像里头还有一人。”
宁寻抬手:“知道了,出去。”
声音又冷又哑,比起平日里骂他还要让人难听。
药房里只剩下他跟病人十安。
十安身上盖着一层薄被,脸色惨白,气息不稳。他昨儿夜里先吊着她的命,重新翻阅从前记得笔记,用的毒并非是罕见毒,只不过棘手万分,解起来尤为麻烦。
他大概就是自讨苦吃。
宁寻低头苦笑一声,吸了口凉气,过了会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这种毒,说起来前期没什么症状,要死了才会叫人痛苦,痛苦之时偏生死不了,浑身无力,咬舌自尽都不成。
十安被他喂了梅岭冬的解药,如今吊着命儿痛苦暂时麻痹,安安静静躺在他面前差不多已是同一具尸体似的。
宁寻炉上熬着新的药,如今低头摸了摸十安的脸,温度一点一点往下降。
他心里跟炉上的火一般,慢慢熬着,一点点希望慢慢消退。
宁家世代都是医籍,本来都在帝都,到他这一代宁寻偏生就不爱听话。四处游走,住的地方时间有长有短,有一段时间他要制尸毒,到处刨死人坟。后来去了松石县,也不为其他,独那里坟多,刻碑的手艺人不知凡多。
近水楼台先得月,宁寻住了好些时间,直到坟刨多了叫人发现端倪,这才要准备搬走。
去松石县菜市场买菜回来,也不知是不是中了尸毒的缘故,眼前时而昏黑,也不知怎么就撞了个人。
那算是头一回被小孩子嘲笑了。
若搁在往常,宁寻是要还回去的,这一次挨着有个女人在场,他僵着脸受了下来,道了声对不起。宁寻不喜欢吃甜的,从那儿过了后莫名心烦。
回想起来,对十安的记忆都是那股子甜味儿。
走到门前,莫名的怅然若失,又想起了十安那张脸,大抵是比他看过的死人脸都要好看些,便又折步。
若是她有病,他便收了这身子跟那张脸好了,方才除了那股子甜味儿,他还嗅到一股血腥味儿,
宁寻找了好一会儿,心里骂了一声松石县的老百姓,总觉得热闹没地方找,偏要去看长公主杀人。
连路都堵住了,当真是太闲了,可见人一闲真会作死,也不怪这城外坟多。
……
宁寻喜欢活着的十安那张脸,他把她头上盖着的衣衫掀起时微微一诧,除了那股子甜腻的味道外,还有一股梅香。
给他一点灵感。
那时宁寻在制梅岭冬的毒,放下了萝卜跟葱,算作是一点谢礼。
……
从早到晚,药房里泼了好几碗的药,三个学徒也不见宁寻出来。他养的狗崽子在回春堂四处乱窜,甲乙在外喊了宁寻一声,算知会了他,赶紧把那些狗栓起来,一个个地喂狗食,省的听到那些狗吠心烦意乱。
“师父真能一天制出解药吗?”三个人喂狗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闲聊。
“师父能一天做出毒药,解药本就费工夫,更何况还要要人先服下一试效用。”学徒子午摇摇头,摸着下巴继续道,“师父喝解药没用,他喝毒药也没用。”
果然,话音一落,宁寻正好将药房的门打开。
他牵着好几只狗崽崽拖到药房里。
“如今看,师父大抵是造了差不多的解药?”
三个人惊的目瞪口呆。
宁寻养了那么多狗,很多时候提不出死刑犯便用狗来代替。他这人自幼侵染药毒,配出来的毒他纵然愿意自己尝,也无甚效用,这才如此。
“不过秋风散毒性剧强,这一整日想必也无法配全,他要死多少只狗才能彻底配成也不可知。”甲乙如是道,“师父也不是神仙。”
子午跟学徒春夏点头附和。
但也不禁害怕道:“师父对一个女人如此,是不是太好了?”
宁寻眼中,大多数的分类都是活人跟死人之分。如此性子,随着年纪往上长,愈发奇怪了。
没人接着说话,似乎是觉得惊恐。
……
药房里宁寻等了很久,狗死了许多,最后一只踉踉跄跄站起来。
他默了会儿,将剩余的一点儿灌倒十安嘴里。
十安那张脸依然没了血色,沾了褐色药汁的唇起了皮,他沾了水润了润。一错不错看着她的眼睫。
药房中被他灌了大剂量药的狗崽崽一个人躲在角落,唤也唤不来,宁寻觉得有几分煎熬在心里,坐在地上垂首看着影子。
十安醒后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凭的不是声音跟动作,而是微微急的呼吸。
他翻身起来,扶着榻赶紧看她身上的异样,那毒其实一时无法解,只是暂时缓解,到底还需要时间。
当然也会有其他作用。
“你怎么样了?”
十安听到他问,声音不是宋三少爷那般低沉,稍稍显清冷。
只是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睁开眼,宁寻那张脸现在眼前,满身药香缠着她,身影挡住透过窗的日光,有那么一瞬十安想哭。
她太难受了。
“有点疼。”
十安捂着心口那儿:“给人剐了一块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