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冒雨奔行,大抵是十安干过的极少数事件。

生了病不说,莫名有种刺激感。

因为夏日,雨水落得极快,冲打在身上不一会儿衣裳就全湿透了。城门口的守卫都躲在棚底下躲雨,地上溅起万千水花。

宋景和拉扯着她往前,平湖县四个城门,他从南门走。发丝贴着脸颊,衣裳都沉了些许,两个人踉踉跄跄,靠着城墙脚稍作歇息。

“等会儿想必有人会追着,我们便等一等。”宋景和道,他喘的剧烈,被雨水冲刷一番,手上的温度都发凉,抿着的唇微微泛白。

十安一手挡在头上,问道:“我是犯了什么事情吗?”

“人不自害而害人,兴许有人看我不顺眼,想着如今除了我才好。”宋景和自嘲道,“我偏不想如旁人的意,我要活的好好的,我还要功名利禄。”

他低着头,抓着十安的手松开了,地上杂草丛生。古城墙近些年没有好好的修缮,墙缝里开出的野花被雨打折,掉在地上死的透透的。

十安身上发冷,跑的时候仿佛心里揣着一团火,如今一动不动,热量似乎就慢慢散了去。

宋景和见远山朦胧,官道空无一人,想着后面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大雨收住,草色青青,凉爽异常,躲雨的人纷纷出来,一道长虹跨过灵璧山。

他挤干净衣摆上的水,掸了掸衣袍站起来。

“我们不能待着不动了。”宋景和道。

十安便爬起来,头发丝里都是水。

“去哪?”

宋三少爷不语,走在前面,平湖县南为山,北为旷野,长河奔流,岸边依靠着许多只小船。杨柳依依,目测仍有一段路要走,宋景和忽止步。

十安就那样撞到了他的腰背。

顺着宋景和的视野看过去,她眯着眼,忽觉得那人也熟悉。撑着三十六骨的油纸伞,不如他们这样狼狈,闲庭信步似的在江岸边与沈兰织相谈甚欢。

背对着这方,宋景和轻声道:“原是如此。”

十安察觉出他这不好相与的性子要爆发了,就把他拽了拽:“咱们换条路。”

“换了条路,焉知能走得通?”他淡淡道,“你去官道上等我。”

十安一诧:“我去了那里你怎么办?”

他那样子,似是狠下了心,故意避开了十安的视线。十安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水路既然已经叫人堵住了,何必非要从这里走呢?

宋景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等十安回头。十安最后一回头,他摆摆手。

云山渺渺,官道斜插进山峦里,一片墨色遮掩。

她瘦弱的身子慢慢变成一个点,藏蓝色的衣摆贴着小腿,一个人看像只湿漉漉的兔子往洞里钻。

看她往前跑,宋景和心里不知想的是什么,在树下伫立良久,从另一边去了。

拨开那些杂草,宋三少爷怀里的那张卖身契全湿掉,停下歇息之时他拿来一观,到底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将其撕了个稀巴烂。

苍白的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埋到土里头,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如此便不再有累赘了。手上的土沾到指甲缝里,宋三少爷用衣摆擦干净,

十安他已经放了,照她那样子跟性子,活着并不难。她若是病了,自己在她那儿的钱倒也能治她一番,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清隽的眉眼低垂,眼眸里浮了一丝复杂神色。

思绪转到了她今儿昏睡上,宋三少爷没吃那些饭菜,独独十安吃得多。她向来健康,那般像死了的样子令人心有余悸。若是吃的人是他自己,他还能活多久?

而宋承和那厮要杀他,究竟为了什么?宋景和思索了会儿。

宋承和的那种杀意来的令人捉摸不透。

没有仇没有恨,除了嫉妒外,宋景和假设不出其他东西。但说来可笑,他身上空空如也,与宋承和的身份比,分明不值一提。

他生来的地位权势富贵,宋三少爷一样也不沾边。自小去庄子里过活,那一把火的仇他还未报,结果自己的长兄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弄死他。

宋景和冷冷一笑,抓了一把草,站起来重新赶路。

沈兰织也好,他那斯文禽兽的长兄也好,都是一群混账。

看清楚周围,宋三少爷不在乎自己孤立无援了。

长虹渐褪,日头破云而出。

其实有时候无所顾忌,方是他行事之本。

……

话说十安等了将近大半天,太阳都出来了,连衣服都已晒干,宋景和这人的影子却没一点出现。她不禁觉得自己被他给骗了。

抬手望着那边,码头上的人熙熙攘攘,偏生就没有那一抹白。

十安咽了几口口水,心想,自己只离开一会儿。

于是她把平湖县绕了一圈,回到原点之时已然是下午了,城里头的菜农挑着担儿往村里去,十安擦了把脸,几乎觉得自己要给晒成豆干儿。

依旧没人来找她,十安坐在树阴底下脸渐渐沉了下来。

大抵是被人放了鸽子,开始想了好多事情,诸如宋景和这是要抛弃她。

若搁在以往,十安大约是高兴的不得了。但如今情况特殊,他要是跑了,追他的人找了自己,她倒霉不说,还白白为他着急。再者,抛弃了她本就是宋景和的性子,如今瞧着,十安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狗。

他不需要自己了。

十安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脱了鞋盘腿坐着。赤色晚霞大片铺开,云絮纠缠在一起,压到山尖尖上。眼看着天色也越发暗,她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大抵是觉得等够了,拍干净身上的尘土站起来看路。

就行程而言,十安慢的跟乌龟似的,一不留神天也黑了。

这个时候她脑子里冒出披星戴月这个成语来,半途躺在草丛里歇了一会儿,刚眯上眼睛,猛地听见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侧着脸,揣了一只兔子似的,想起来晚间蛇虫多,最爱草里头蹿了。不由额上冒出冷汗来,按捺着小心翼翼爬起来。

月下林子幽深,十安提着裙子垫脚走,生怕踩到什么玩意儿给咬一口。

半人高的草里也看不大清,仿佛是摸着石头过河,一个人提着心往路边上靠。

正当要摸到路缘,树上冒了个声音。

“别动。”

十安身子一僵,慢慢抬起头来,树杈上蹲了人。一个个睁大眼睛,白色的衣衫夜间格外醒目,若非树高,她早该看见的。

背着药筐的回春堂学徒一共有三个,这会子等着草里的蛇出来准备捉几条回去取毒,谁知道冒出这么大一人来。

还是独身的女人。

看样子似乎有些许的不大正常,月色下面如纸色。

他们好意提醒了一句:“你若再动,身子里的毒素扩的快,你想必就活不过今夜了。”

“横尸路边,第二日这平湖县就得出个奇谈。”

十安怔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由衷道:“我觉得挺好的。”

“可是阎王收你命的时候,可不会看你好不好,但凡你期限到了,看着再健康也无用。”

几个学徒对视一眼,背上的药筐中虽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收获,但眼角眉梢却透着一点喜。她一时不懂这喜从何而来。

他们问:“你怎么半夜一个人?”

十安留了个心眼,到:“等人,说是晚上来,我就在这儿等,大约是要来了,要不然就要到明儿了。”

“放弃吧,要是个男人,这会子已经睡了。”

“你要学尾生抱柱?下了这么大雨,折腾成这副模样,还执迷不悟。天下好儿郎不知几多。”

宁寻的徒弟生的的一张毒嘴,轮番蹲在树上面打击她。

“你是平湖县的人吗?”几个人又打听。

但凡她吐露出一点独身外地的信息,十安便不能白白跑的掉了。

回春堂干的勾当不足为外人道,要是有个大活人,宁寻也就不必去监狱提死刑犯出来。而若是一个人身中奇毒,于宁寻而言就是个好好的药人,等毒解得一干二净,待人感谢之后他就将人一刀杀掉,绝不拖泥带水。

师父是这样的怪性子,徒弟也学了五成,虽无他那样的爱好,可心肠也黑透了。

恐吓十安之后他们忽指着草丛里大喊:“有蛇!”

十安瞪圆了眼睛,低头,地上黑黝黝的,草长到要这儿,得扒开看。

“你们骗我。”她故作镇定。

“没有。”

三个人异口同声,几乎是话音一落,她便察觉的自己的小腿那儿有一点凉意。红色小蛇张口一咬,顿时整个人都毛骨悚然。

“我们这回可没骗你。”

十安意识昏沉前就见三个人喜滋滋从树上跳下来,一人捉蛇,一人把她的裙子往上撩,用绳子紧紧缠在那儿,用刀划开伤口赶紧处理。

还有一个人说风凉话。

“你这是何苦?”

十安也不知道,闭眼时意识还在,总觉的她这一睡身子就失重了,仿若沉入一个深渊之中。

……

宁寻那三个学徒一路轮流把十安背回去,咂嘴道:“这女人也不重,身上又软又香,师父会怎么处理?”

“上回可不就丢到蛇虫堆里了吗?剩一具白骨,扛到了药庐里摆着呢。”

“这个也不会例外罢。他那样的人,听说师父他爹生他时都三十多岁了。自幼活在师门里,对女人冷淡的很。”

三个学徒一路叽叽喳喳停不下来,回春堂晚间不开门,几个人把门板拆了进去,好几盏灯明着。正堂上摆了几具尸体,有的是才下葬的,带着土腥味儿。

宁寻在剖心,穿着一身白衫,神情专注。

听到响动也只是问了句:“捉到蛇了吗?”

三个人笑嘻嘻道:“捉了条火红的赤练蛇,还有个美人蛇。”

宁寻摇摇头:“蛇就是蛇,人就是人,哪有美可言。你们三个对钻研药理不上心,却对女人上心,明儿就把隔壁那家的新坟刨了。尸体不得有损。”

他放下刀,转身审视三个人。

瞥见背上的十安,他微微一诧,半晌指着背她的甲乙道:“把她抬起来,我看看。”

确认是十安无误后宁寻皱着眉,伸手探了探她的脉。

那一瞬他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这是中了……清秋散?”宁寻迟疑道。

“师父不是配给沈兰织了吗?”几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宁寻回过神来手上剖来的那颗心已经滚落在地上,沾了灰尘,肮脏难入手了。

“我们当时也觉得像中了毒,岂知是自家的毒。”

宁寻漠然不语,几个人惯懂他的颜色,忙将人放平,翻箱倒柜地找药。

他来回踱步,忽想了起来,这类重毒,他向来不配解药。

作者有话要说:尊重你们,我改了,卡文比较难受。这里原本是宋三抛弃了她,她中毒,路上要死了,被宋承和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