黼黻斋的明堂里几个小厮把府外送来的橘树抬进来,一共三个人,正巧宋承和从外面回来,几个人一激动便将树重重搁置下来。
宋大少爷扫过那树,唇角微微翘起来,伸手拂过上面碧绿枝叶,赏了院里的人一些小物件。
那树就要抬到他的书房中,旁人喜爱兰草,偏生宋承和要整这样的东西。不过府中无人说些什么,他喜欢,整个国公府都是他的。
从西风苑回来,他坐在自己明堂的矮足榻上闭目养神,秦歌为他沏了一杯祁门红茶。香气如兰,叶细小如眉,红艳明亮的茶汤微微一晃,他捏着杯沿含了一口。
“秦诗,去跟林夫子请个假罢。”他支着手缓缓道,“这些日子偶有心绪不宁,我要出去一趟。”
秦诗闻言就把手擦了擦,小跑着出去。
明堂里他还嫌人多,自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宋大少爷侧个身就能看见自己少时抄写的诗挂在那画的两侧。
画是一幅燕山雪景,轩辕台上雪已没膝深,风吹旌旗将倒未倒,一勾残月若隐若现。这样一幅边塞画配的却是那样的诗,来这里的人没几个人懂,问他什么意思宋承和也不大愿意说出口。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宋承和淡淡扫了几遍,心头沉沉,莫名想起自己幼年干过的蠢事。
宋大少爷六岁的时候他二弟跟三弟才接连出生,三弟弟彼时最得宠,正房的夫人日日咒着他去死。女人善妒,这也没什么,叫他佩服的不过是他娘日复一日的想法子害死那一对母子。
平日里吃斋念佛的人,背地里阴险的让他无所适从。
七八岁的时候国公要上战场,与漠北的外族打交道,这一去顺带着将他带出去见见世面。家里头不同意,原本大房正夫人也是不同意的,临行的一夜她却给宋承和收拾小包裹,安排了一辆马车将人送走。
城里菩萨庙的仙姑从后门进来,小小的佛堂里装了两个女人并两条瘦长影子,逼仄异常。香炉里檀香袅袅,两个人窃窃私语,正屋里的丫鬟都围簇着宋承和。
他偶尔瞥一眼,少时好奇,甩了一众丫鬟从后摸过去。
小小的少年跟壁虎似得,听了些粗话,一些阴话,最后是一些实话。
母亲说:“宋承和这孩子亏得跟我最像,要不然……诶,你当初那个法子太过惊险,我如今想起还心跳的厉害。咱们若走错一步,这半辈子荣华都要打水漂了。”
“旧时勿多言,俗话说,这生的不如养的,小孩子养着养着慢慢就像了。大少爷少小聪明,咱们国公府谁不喜欢?他就是夫人您跟国公爷生的。无须想太多,日后他飞黄腾达,您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母亲长叹一口气:“虽这么说,但总怕万一。如今那个小贱人生的孩子愈发碍眼。狐媚子生的玩意儿被他捧得跟个宝似的。听说那孩子也聪明,这般下去宠妾灭妻也不是不可能。”
她摸着自己的脸,一瞬间的惆怅过后恨道:“我这脸也生的一般,这些年看透了。宋承和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也知道。要是他回来了……算了,这事不可能。咱们如今得做个万全之策。”
“那个小贱人仗着夫君宠爱,竟也不再将我放在眼中,这样放肆,等夫君一走,你务必要替我除掉她。”
她压低了声音,菩萨庙的仙姑其实来之前便也知道要干什么,
“夫人放心,依咱们俩的交情,这事必须要早做。国公爷征战沙场,总不会一年到头都守着她。这府里出了老太太,就属您最大了。”
“那位如今在漠北呢,要想他不回来,咱们先断了他的念想。”
声音越压越低,宋承和蹲坐在墙根下,心里的那碗水忽然就翻了。大抵是失望,又是愤怒,加之害怕。
他心里头门儿清,偷偷摸摸绕回去,第二日跟着父亲去漠北,临行前看见一家人都出来为他们送行。
母亲端的是一副慈母的架势,小弟弟们哭的可怜。
宋承和冷着脸,觉得这天底下的事情太可笑了。
踏上漠北土地,他二叔来接自己。比起国公,他显然像个自来熟,把他抱得都喘不过气了,把他的小脑袋狠狠揉了一波,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漂亮,我还没怎么见过呢,像咱们家的,一声苦也不喊。”
宋承和冷冷道:“放开。”
茶色的眼眸里慢慢都是疏离,躲在了国公爷的身后,两个人之间尴尬异常。
“他这人不懂事,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头一回见面,大家都很难受,晚上他跟这个二叔睡,呼噜打了一晚,宋承和气不过把他的袜子塞人嘴里了。
不出意外,第二天给这个人打了一顿,放在校场跑了几天。
“你这浑小子。”
浑小子宋承和在漠北待了一年多,他受不了羊肉的味儿,挑食的紧,结果给人硬塞下去,摁着头喝没烧开的水,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好。
后来开战,祁蒙山脚下面他躲在后头的营地里不知道前线如何,只过了三天,残兵败将全回来了。他二叔是给抬回来的,一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
宋承和依旧是冷着一张小脸,看他喝不下药,一个人流着血在那里跟他叨叨过去的开心事情。
“月哥儿,你这孩子生的倔。”他说完咳了一口血,然后转着头看宋承和,“老子有时候恨不得一巴掌把你打死。”
“你都要死了,说什么破话。”宋承和呛他。
“我要死了,你快滚回去罢。”
宋承和摇摇头:“我要看着我爹得胜,将那些下贱的玩意儿打退。”
“你能喊我一声二叔,能不能喊我一声爹?”他又咳血,胸口都染红了。
“二叔。”
原以为这男人会死不瞑目,结果他还笑,笑着笑着就断了气。
……
宋承和把他的遗物翻了一遭,偷了一只簪子,那簪子与他母亲头上的乃是一对儿。此外他就有一条锦带,摩擦久了边角磨损。
注目良久,眼前浮现他死的样子。
宋承和那么小已经开始叹气了,国公回来把他抱着哭,他看着国公的头顶在心里嘲笑这个男人。
绿的死死。
往事太多了,他把这一遭回忆完秦诗也回来了。
“你去把那对联取了下来罢。”宋承和吩咐道。
“怎么看也不相称,以后再看也是。”他低声一笑,“这东西好像是我二叔的诗?”
……
话说宋景和今儿从族学回去兴致寡淡,写完先生布置的作业天色已经黑透顶了。满秋送来饭菜,他想起书房里的十安来,捡了几样菜送过去。
不过十安显然不在。
宋景和猜着她大抵是饿了,自己先去厨房。
于是便将饭菜搁在书房里,他去外间,屋里飘着淡淡的花香。
不过月上中天,宋三少爷慢慢心情便沉了下去。青俊的面上拢了一层寒意。他练得字愈发凌厉,最后手上那只狼毫断了。
推门而出,满秋十有八九厮混去了,他一人打着灯在前院寻找。白衫上落有枝叶剪影,说不出的清雅,不过眼神晦沉。
最后寻着寻着,他找到了黼黻斋。
望着那三个字,宋景和自嘲一笑,打着灯笼预备着原路回去,想着该如何整治下仆。他路过镜湖时蹿了几只小野猫,太湖石叠的假山后是紫竹,风吹过飒飒作响。
他扫了一眼,提着脚步慢慢往回,背影消失后假山那处露了两个人,影子都缠在一块,咒骂打砸止不住。干净的衣裙上既有草屑也有水边的湿泥。
十安揪着人的领子给了一个背摔。
满秋踹她屁.股,两个人骂的愈发难听。
“你这个小贱人,仗着脸脚踏两只船。”
“你骂谁贱呢?”
十安忍无可忍:“你自个儿都不自重,有什么资格说旁人。我可没有脚踏两只船,分明是你背主。”
满秋那张娇俏的面容上柳眉倒竖,捶了她胸口弄得十安疼的一叫。
“你就是下贱。”她覆在十安耳边,恨道,“你当真就不背主了?宋允和那儿你倒是投奔的快!”
“三少爷懦弱无能纵容你,咱们两个可都没那个好命给二少爷当姨娘。别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在我面前摆脸色。”
“在国公府你算什么玩意儿?”
十安懵了一瞬,她为什么要给二少爷做姨娘?
两个人方才是狭路相逢,满秋看她迎面而来,白日里装出的善解人意顿时烟消云散。她也不全信宋允和,藏娇的地方多了去。她估摸着十安这样貌,确实能入他的眼,这兴许就是邻人疑斧了。
到时候两人共侍一夫,十安这样柔柔弱弱讨男人喜欢,她狠不得能提刀宰了她。
满秋生性好强,一路到这个位置算是半个小姐,算不得什么好人。一想起宋允和或许从她这身子里抽出来,不多时又插她里面,恶心的要死。
原打着十安不敢还手,结果她狠狠地还了手,把她衣物发髻都打乱了。
两个人仅存的理智就在宋景和来的那一会儿。
人一走顿时打的又不可开交。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十安喘着粗气仰躺在湖边,满秋也没了什么力气,勉强拖着身子先走。佝偻着背,肚子那儿叫十安踹了,一下仿佛把她这个月的月事提起催了出来,小腹一坠一坠的难受。
十安发丝凌乱,脸上有泥有划痕还有青紫色的掐痕。手一碰她自个儿也吸了口凉气。女人间打架,如满秋这般,若不是她也强,指不定脸就叫人抓花了。
十安算了算,这算是她第二回放开手脚打架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去,这些日子待在书房里的苦闷也散了一点儿。
月牙儿从云里露了出来,紫竹叶摇摇晃晃,十安喘够了半坐起来,惊觉假山边上站了个高大的人影。一动不动望了她好久。
她光顾着看月亮,忽略了这个人。
实在是粗心大意。
十安觉得眼前这个人兴许就是宋景和的某个兄弟,因为血脉关系,他们长得有那么些许相像。有那么一瞬她都要错认了。
宋承和的眼睛不是三少爷那般,他眼角微微上扬,线条柔和流畅,鼻梁高挺,面庞微微有些许棱角,遗传了宋家的一丝硬朗。
如果说宋景和是寒冬雪梅,他大哥宋承和就是冬日的松柏青竹。
“少爷。”十安一咕噜爬起来给他跪下去,“让少爷见笑了。”
她说罢才记起要加上奴婢二字,于是把话重说了一遍。
宋承和看她这鬼样子,微微笑了笑:“你们在打架,为的是什么事情?”
“打架是因为有争执。”十安想了想,谨慎道,“说出来怕污了少爷的耳。”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兴许是为我二弟的事情。”
十安一呆,眉头都在跳。
宋承和白日看过她,那时候觉得十安脱胎换骨了,如今一交谈,只觉得她大抵是长得好看,内里还是那样。
不曾变过。
看她这样子,似乎也不记得他。于是他伸手,想要将人拉起来。
“你叫十安对吗?”
声音有些许清朗,递到她面前的手干燥又晰白。
十安摇摇头:“不敢脏了少爷的手。”
他莞尔,振了振袖袍,而后弯腰看着她低下的头,语调不急不缓,人也不骄不躁,他问:“你为何觉得自己脏?莫非是叫我二弟碰了,便觉得自己女人的清白没了?”
十安猛地瞪大眼睛,立即否认。
她迫切地想要跟这个宋允和划开来。这宋允和仿佛自带霉气,害的她今儿得了一顿打。
“你不觉得,我更不觉得了。”
他还伸着手,十安眼眶里湿湿润润的,澄澈如水。他都这般,自己总要顾及一点面子了,手搭上去,那一股力道把她拉起来。
“你这么轻,像拉着一只小猫一样。”宋承和笑话道。
十安捂着两颊,准备告辞。
宋承和站在她前面,指着湖边的竹林道:“你去林子里把我从厨房拎来的鸡洗一洗。”
“我……我那儿的少爷想必还要我去服侍,这……”十安犹豫了。
宋景和恨不得给她脖子上套了链子,如今这么晚,他要是去书房写东西,自己半夜未归回去了指不定得叫他怀疑一番。
“国公府怎么会就你一个丫鬟服侍他,我弟弟多大的人了,难不成自己未长手,未长腿,未长嘴吗?”宋承和负手走在她前面,把人唤了一声。
十安二字从他口里出来,声音入耳酥酥麻麻。
人呆若木鸡,他似乎是个很随性的人,府里逮到丫鬟便是温柔以待,而后再使唤人做事情。
“你既吃喝都在国公府,那总要做事情。”
“快点跟上。”
宋承和不动声色道,背对着十安时他脸上是没有笑意的。
月色明媚,花影婆娑,走过一条鲜花簇拥的小路地上便全由鹅卵石铺成,一直蜿蜒到竹林深处。
十安像打败了的孩子,灰头土脸跟着,一路把头发重新编好。
宋承和其实是听说了他那个三弟弟来了黼黻斋,好奇之下跟着,结果见到那样一副叫人啼笑皆非的场面。
“鸡呢?”
十安都把袖子撸起来了,看他一动不动停在前面不由问道。
宋承和笑出声来,抬头看着月亮,指到:“等这月亮到了西边那棵竹子上,大抵就叫人送来了。”
他说话时秦歌是在的,不过藏在暗处,这个时候已经到厨房去了,他只要等人回来便是了。
“你这样不必洗洗脸吗?”宋承和退了几步,转身盯着十安的眼睛,看样子她是完全不认得自己是谁。
十安关注的是他前一句话。
“这里这么多颗竹子,你说的是哪个?”
一本正经。
但宋承和就想和她开玩笑。
“你猜呀。”
他高大的身子往她跟前一站,十安下意识有威胁感,四处一望,赶紧把自己的手帕拿出来解释:“我这个样子就站在少爷面前实在是对少爷的不尊敬,容奴婢洗洗伤口。”
那个声音想风里的烛光,时高时低,时快时缓。只有紧张之下才会如此,宋承和若有所赐,茶色的眼眸里微微含笑,一挥手放了她。
结果她跑的差点鞋都要掉了。
腰肢倒是纤细,满头乌发夜色里像浓墨涂染过,月下如画上的女鬼,但宋承和看到她回头捡鞋时不由问道:“你后面有鬼吗?”
他是笑着问的,微风吹着衣袂,面容半隐在树影下,不看那双眼睛,十安真的是毛骨悚然。
“我只是迫不及待。”十安咽了一口口水,花猫似的脸上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来,“我看见少爷就想起我家少爷来,迫不及待想捯饬一下,把仪容收拾了让你看着赏心悦目一番。”
话说的有那么几分真,此外全是害怕。
宋承和无奈地摇摇头,水声潺潺,遮了他轻轻的脚步声。
那一双手素白纤细,把帕子沾了水小心翼翼擦洗脸上的伤痕。
满秋的指甲保养精细,抓人就显得疼了,她吸了口凉气,而后就把整张脸一股脑用湿帕子一擦。
水珠从下颌滴下去,被咬的耳朵猝不及防就叫身后的男人摸到了。
十安:“……”
…………
作者有话要说:五千,差不多了嗷。
有人说看我的文有些不清楚,这里说一下罢,毕竟也不是一两个了,反正你们翻我旧文都是那样,写作手法这类玩意儿还有其他的可能我不写个十本书来没法子改进的那么好。目前还是摸索阶段。我写开头的时候一般没有状态,写进去了大概就会跟酒喝多了一样,写哪儿算哪,你们要真看不懂就再多看看,前后大体是可以连起来的。有的东西放在了后面,转场不大好,所以一般用省略号跟其他符号分割。还有就是,写文放的歌不对,不过目前大体也是稳定的。算了,不啰嗦了,辛苦大家看我的文,希望每周四换榜前大家养肥的可以帮我把前六天的都买掉。
作者:orz,我给大家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