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白衣,夜间出现在门口,也不知看了多久,先前藏得深,现下也只是露了半边的脸。帷幔青烟似的,夜风从书房一侧的窗户挤进来,她乍一看,像是被偷窥许久了,顿时眼前一黑。
宋三少爷良久才展颜一笑,这晚上又提着食盒来。
书房不可明灯,他正房里守夜的丫鬟如今正熟睡,如今出来,听到这般的话,宋景和沉默了会儿。
主仆两个人之间关系微妙。
“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宋景和皱眉,从她下午开始便对十安不满意起来。
若是只做一个忠仆,且能替他办事,长得貌美是个大累赘。
十安把衣服穿好,瞥了他几眼,心里忽上忽下:“少爷你都听见了吗?”
那双眼睛里透着一点期盼,宋景和在心里冷笑,他当然全部都听见了,便是今晚不来他都能猜得出来。
食盒重重放在桌子上,宋三少爷冷言冷语:“好大架子,要我给你摆菜,喂你吃饭?”
十安没多少出息,犹豫了三秒钟,未几跨过去。吃他的饭,睡他的书房,既然骂也骂了,那便先歇一歇罢。
“今儿我不对。”她先认错,找着一双筷子后先递过去,“少爷宽宏大量,如此还能想到我,我当真觉得我错了。”
十安的声音越来越小,那双手抬着,偏生对面那人就是不接。他垂眸看着,半晌叩了叩桌案,笑道:“我听不出你半点诚意来。”
见状她只好反手拿回来,埋头吃饭,顺便将发丝捋到耳后面,皓腕凝雪,神色认真,就将他晾在了一旁。
总归他之前要淹死自己,自己意思到了就差不多。凭什么还得继续哄着他?分明就是一个男人,偏要这么锱铢必较,难不成要把她的心挖出来吗?
“你长脾气了。”宋景和无所谓地笑了笑,轻缓道,“今儿来不只是送个饭,而是要同你说件事情。”
十安睁大眼睛,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宋三少爷给她递了一杯水,继续道:“你如今在府里于而言,像是个大累赘,我此回是想同你商量。”
“你说罢,只要不杀我,那都是可以商量的。”十安松了口气,纵然被那句大累赘给刺激了,转念一想,大抵也是没有错的。她一无是处,有丫鬟做她从前做的事情,比她更好。
“你日后若是没有事情,西风苑便不要出去了。”他轻轻道,“你在国公府办不了事情。你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我没有时间教你,更何况,你这脑子配不上你这身子,出去了便要给我惹事。”
他垂眸,从袖中取出一段红线。
修长的手指系了个结,套在十安的腕上,他拍了拍十安的胳膊道:“这便当我送你了。”
她看了纪几眼,一点挂坠也没有,深红如血,系的大小适中,若紧了彷如晚上的一圈血痕。
十安想起乡下庄子上,宋景和给旺财那条狗套脖子上的绳圈。
“这是做什么?”她转了几圈,问道。
“你的腕上空落落的,小姑娘都喜欢带些东西。我此刻没有那些贵重东西,编了个送你。你若不喜欢……”
宋三少爷支着手,视线流连几番,黑漆的眼眸盯着许久,嗤笑道:“你就算不喜欢,那也不准取下来。”
他站起身,身姿欣长,低头时把绣着拙劣刺绣的荷包给她:“你若要什么,让长安替你买了。”
十安藏在袖子的手捏成拳头,此时才觉,自己似乎没了用处。
“这是我日后的月钱吗?”她吃完东西嗓音模模糊糊,抓着自己绣的东西隔着素白的料子捏了捏,里面有一定厚度。
“是,我怕忘了。明年我要下场,后面事情多,怕是顾及不到这点小事。”宋三少爷掸了掸衣袍,也叹道,“西风苑的书房可比你庄子里的那点大地方好,吃穿不愁,你还能读书,想必于你而言,日后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十安在收拾碗筷,面上没多少表情,呆愣愣地。
临走时他对自己买的丫鬟招招手,温和道:“我若是日后登上高位,娶妻生子的,届时你也有喜欢的,我便将你的卖身契还给你,再赐你一套宅子。咱们主仆几年,今日那事情便一笔勾销好了。左不过你也骂了我,也将我弄了一身的水,按在水中。”
“你说好不好?”
十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心想,她说好有什么用,还是那句老话,贵则生死,贱为鱼肉。
现下很好了,有她穿的衣服,有她过年吃的肉,有她梦寐以求的书,于是点点头:“特别好。”
那股淡淡的梅香把她围着,十安的脸贴着他胸前的柔软布料,心里更闷了,在他怀里钻了钻,蹭的鼻尖全是那股子香味儿。
宋景和由着她。
门关上之后十安把头埋在被褥里面,莫名的委屈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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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宋景和那也同她说了那般话之后,十安每日都有长安来送饭,送水。此外雨晴跟书青也不往她跟前凑。大抵是人一闲下来就要找点事情做。
书房里面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有好几天都未曾见过宋三少爷。长安来给她送饭时偶然提了一句,左不过是在宋承和那处,或是在外看铺子,买铺子之类的事情。
他确实忙,忙着读书,忙着赚钱。
一个庶子进了国公府,月例八两。读书费钱,宋景和没有姨娘,主母不喜欢。那个老国公近年身子骨愈发不行了,人也愈发迷信道士说的话,几乎不与宋景和见面,生怕他这人冲撞了自己的命运,以至跟他姨娘那般死去。
长安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也会叹气,十安见她心疼宋景和,于是就问道:“少爷近日受人欺负了吗?”
“咱们这族学里还有旁系的子弟,太太的外甥也在,自从少爷回府多是看不顺眼的。上回左先生夸赞了少爷的策论作的好,一到放学,等学里的先生们走了以后刘公子就带着小厮跟别的学生堵了少爷。”
长安苦笑道:“少爷那时候知道逃不过,他平日待人彬彬有礼,府里见谁都是温和的样子,没摆一点架子。就这样还是招人怨恨。”
“他是被打了?”十安歪头,笔下的字都写歪了,心里一阵惋惜,那报应二字她写的最有样子,如今那一横过了头。雪白的纸上格外丑陋。
“少爷让我先走,我放不下他,后来还是他将我护在后面,平白先挨了几脚。”
“那些人最爱打脸,晚间的时候给他敷脸,三少爷脸上鼻青脸肿的,居然还笑着安慰我。”长安说到此,抓着十安问道,“他在庄子里也受人欺吗?”
十安却在想,外头可没人能欺负他,就算欺负了,他能将人踩到土里,千百倍的还过去。庄子里他最大,管事的恨不得给他跪下喊爹爹。
“少爷在庄子里过的挺好的。如今他被人欺负,大抵是太优秀了。”十安道。
逆着光看长安,她头上的粉色宫纱堆得头花惹十安多看了几眼,继续道:“优秀的人容易遭人嫉妒,你这般优秀,更要保护好自己。三少爷是个男人,皮糙肉厚的许是更耐打一些。你别挡在他前头。”
说罢,她抬手摸了摸她的乌发:“你长得这么好看,日后若是跟着少爷,一旦见他要被打了,千万得先保护好自己。”
若是念着三少爷,怕是成了肉盾,平日给予小恩小惠,危难来临之际就是她上场的时候了。想她一直给自己带饭,十安于心不忍。
那边长安一怔,展颜一笑,温婉淑雅,毫不知情。
“我知道了,这花儿我送给你。”她把自己头上一朵天青色的绢花别到十安的大辫子上,摸了一通那油光水滑的大辫子,道,“你若是在这里待着烦了,想玩什么告诉我,我在外面给你带过来。”
十安眉头一跳,丢开笔,目光灼灼:“能帮我带一袋子的糖炒栗子吗?”
长安笑道:“可以。”
第二日书房里头就全是栗子的甜味儿,十安不指望三少爷会过来,昨儿长安都那般说了,想必宋景和心里正磨刀霍霍,想着如何端了那帮狗玩意儿。
一想起他那张俊脸会鼻青脸肿,十安莫名有些高兴。
这怕是报应。
到了傍晚时分外面云霞似锦,芭蕉的绿意都减退三分,墙角茶花被她浇了一碗水,她蹲在那块儿,腿麻了才站起来,衣摆拂过那一丛,顶头的芭蕉叶生的低,站起来直碰到了她头顶。
她闭了闭眼就,反手把那叶儿往它粗茎那儿拨。从那儿走出去时宋景和正站在书房的窗外面。眼神似不善,听见这边的响动侧身看来。
十安扶着白墙,差点没往后逃。
短短一些日子不见,他如今换了身色的衣裳,穿着显得戾气深重。
她咽了咽口水,不知是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他疲惫的没有丝毫遮掩。那身玄底绣暗纹的圆领长袍衣摆有些褶皱。
宋三少爷唇角慢慢扬起,笑道:“我还以为你跑了。”
把她抓回屋里,力气不加收敛,硬是把她手腕捏了痕出来。嗅到里头的味道,他挑着眉,道:“你过的想必自在。”
十安把上面短袄往下拉了拉,站在他面前叉手低头:“没有。”
“怎么说?”
他把十安写字的废纸拿出来,随意一扫又揉成了个球砸过去:“你这是糟蹋。”
她头一点,附声道:“是献丑了。”
声音平缓无波,入了宋景和的耳,便不那么舒心,他想弄哭这个人,似乎这样才开心。
那扇苏绣的屏风摆在了窗一侧,灯盏油枯。夕阳西下,西风苑里没有了旁的人声,风过萧萧,两个人之间夹杂着莫名的情绪。
“这是我的书房,日后不许吃这些味儿重的东西。”
他坐在那张官帽椅子上,身子斜依着,额前碎发捋到耳后,一双秋水眸子里眼神复杂。
“是。”十安也不知要说些什么,那晚委屈过后她将宋景和所有缺点所有不好都想了几十遍,如今对着主子,竟大逆不道的想,这人怕不是生病了。
要不然为何要这样?既不说惩罚,就沉沉看着她,仿佛看着自个儿她就能开出一朵花来一样。
“长安她今儿身子不爽利,没法子给你送饭,你自己想法子。”良久,宋景和道。
上午她还好好的,十安愣了愣,不由抬头下意识问道:“她是被谁打了吗?”
宋景和见状嗤笑一声:“你这么期待呢?其实是旁人想打我,她这个傻的,让她跑她不跑,把我挡着,压在我身上。那些狗玩意儿的拳头招呼到她身上了,如今在床上躺着,大夫大概也走了罢。”
十安这下了然了,想着为何他今日这般不同。原是叫人打了,不过脸上没伤,想必叫长安给护住了。
“你一点也不惊讶,想必跟旁人串通了罢。路上可是好一番纠缠,我都累了。”
他笑也不笑了,打量她的神色有几分阴鹜。
十安舔着干燥的唇,手上的茶碗仿佛都抓不住了。
这跟她的的确确是没关系的,可宋景和这般说委实有些感情用事。
“我十安发誓,从没有背主过。如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若是背主了,我便是不得好死。这样成吗?”
说罢她看宋景和没什么动作,道:“长安是你祖母拨给你的丫鬟,那些人打她怕是瞎了眼。”
“你不信。”宋景和微笑,半阖着眼给她解释,“他们说有个丫鬟跟着我,是我自己买的,平日里寸步不离,打坏了也不妨事。”
“她可是给你送过茶水,怎么会有人将她错认是我。”十安摇摇头。
宋景和懒得继续说下去,外面霞光收敛,屋里面也渐渐昏暗下来。
他坐在那里,落寞的异常。十安把重心换了只脚,就这么陪着,心想她也是倒霉。宋三少爷想必是之前那几日待她太好,以至于留给了她一种错觉。
似乎宋景和很宠爱她,今儿可是见鬼了。他又把自己那层伪善的皮扒了下来,这般□□裸的将自己的怒气、疲倦、多疑展现出来,徒惹的她也生气。
“你呀,要是换做你,你早就跑了。”
宋景和点着她的眉心,而后笑着道:“我发现,这下人不是跟着你的时间长就会对你忠心。咱们人心隔肚皮,我不敢相信旁的人了。”
十安吸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宋景和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声音低沉。
“你这人总喜欢解释。可我是你主子,我为何要听你为自己辩解?”
他又拍了拍十安的胸口:“你这颗心只爱自己。今儿我来书房,想着长安既然下不来床,你要吃饭,满秋那人心眼小,使唤不行,恐她在你这饭里下药。这才亲自来的。”
可是饭呢?
十安站在那儿不大相信,只觉得此人许是心里堵着气想要发泄一番。
长年累月地伪装,笑累了他得找个人宣泄。
她低着头,失落之余手滑了,那茶杯掉的碎了一地。
十安手一颤,勉强道:“我手滑了。”
瘦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影子也是一团,宋景和默不作声看着,而后缓缓问道:“杯子掉了便掉了,我不想听你解释。”
十安捡着小瓷片,连声说了好几个是。
他最看不得十安这木讷样子,冷笑一声把人提起来:“你就这么听话了,上回还说要弄死我呢,变得这么快,谁教你?”
他动手没个轻重,十安给拖到里间后粗粗喘了口气,想着这样可不行,也不知哪个混账今儿将他惹火了,以至于要赶的人到她这里找事情。
“你叫我的。”她抬头把人领子抓着,嘴里道,“你这样还弄疼了我。”
声音又低又糯,宋景和难得一怔,黑漆的眼眸盯着她那张脸,心里火气更大,正要动手,结果十安对着他下盘踹了一脚。
“咱们得好好算算,我是你的下人不是你的狗。要治我,你可做梦吧。”